反过来,在没有任何有效避孕措施的战国时代,诸国有很多庶民因为养不起新生婴儿,只能忍痛将他们杀死。
  因为对穷人而言,多余的新生儿带来的不是欣喜,而是家庭又添了一个重担,婴儿分走一口粮食,其他人便只能少吃一口粮食,如此这样生下去,只会把全家都拖进饿死的深渊。
  为避免由此引发的人口损失,商君还明文规定:只有孩子出生时肢体残缺不全或有异物,父母才能杀之而不受罚;若父母因养育不起而杀死身体正常婴儿,则要按律刺面服刑。(2)
  总之,莫说难产和这种刻意杀子之事,便是父母正常愿意抚养的婴孩,也有一部分因疾病或意外而不能存活,所以,朝廷出于成本考虑,只统计年满十七岁的傅籍人口,数年之间,每年的人口数量变动并不大。
  按照惯例,五十万人之大郡,每年傅籍者至多也不过一万多人。
  而现在,区区一个魏地小郡,为何突然冒出如此多有强烈生育意愿之人?
  想到这里,李斯灵光一闪,除非...
  嬴政站在一旁看着他变幻的神色,棱角分明的面庞因溢满微笑而柔和起来,他故意问道,“爱卿可有话要问寡人?”
  李斯忙把该地为何新增如此多有孕妇人的疑惑说了出来,嬴政笑道,“你可知,以韩非之经世大才,寡人为何要派他前往阳武郡,当个小小的郡守?”
  李斯听完这话,心头猛地一颤,来了,王上终于要将此事告知于我了!
  我李斯能在新政推行前参与进来,意味着王上依然将我视作心腹之臣啊!
  他激动看着眼前丰神俊朗的君王,心头长久以来的猜测,在这一刻月兑口而出,“莫非,王上欲让韩非试行儒家之法?”
  第56章
  话音一落, 李斯就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为臣者,当藏巧于拙,岂能嘴快于脑!
  他正想再次下跪请罪, 嬴政却一把扶住他,眼中仍然洒满星星点点的笑意,“寡人并不介怀爱卿有朝一日会猜出此事, 因为寡人的李廷尉本就是人中翘楚, 乃我大秦朝堂栋梁,又岂是迟钝愚笃之人?”
  李斯一听君王这话,险些掉落几滴感动出的泪花:纵便韩非来了大秦, 我在王上心中也仍有如此重之分量,真乃贤臣得遇明君之喜!
  嬴政放开他的臂膊站回原处, 快意笑道,“你可知韩非用了什么法子, 让阳武一万多户庶民决心新诞婴儿?”
  李斯结合煤场众人高涨的热情, 小心揣度道, “莫非, 是为他们发了些奖励?”
  嬴政颔首, “正是,他先前颁了几条新法, 给新生之婴儿些许钱粮补贴,后来又加了一条:凡在今岁有意生育者, 皆可到各地乡里造册, 再由里正一一上传至县衙, 如此一来, 待来年婴儿满月之时,这些产妇亦能分得三十枚鸡蛋与一石黍米。”
  李斯感慨道, “王上仁善!寻常庶民之家,便是一年也难吃到两个鸡蛋,阳武魏民必会感念王上大恩...”
  他转念一想,又忙提醒道,“不过如此一来,韩非之花销用度...”
  嬴政摆摆手,“阳武一应开支,皆从寡人内帑私库走,眼下除你与韩非,旁人皆不知晓。寡人已料到待变法一事若公布,定迎来公族与朝堂诸多反对之声,故而,此事还需徐徐图之...”
  说到这里,他仿佛刚刚猜想起此事一般,状似无意地问道,“寡人倒忘了问一句,爱卿既早已猜到寡人接下来有变法之意,那么,你可赞同大秦再变商君之法?”
  李斯闻言急忙欣喜抬首看向君王,在他早就期盼到来的这一日,无比诚挚地说出了心中早就准备好的答案,
  “回王上,臣不敢欺瞒于您,倘若当日臣未有幸沾得王上之福气,从神画中窥见大秦后来的境况...臣定会被商君变法给秦国带来的巨大利益所桎梏,加之心中难免暗藏私利之计较,必会极力劝阻王上变法..可如今,臣既已知晓后来之事,万不敢再囿于法家之牢笼,重蹈神画之覆辙,是以,为了大秦之来日泱泱长存,臣万分支持王上变法!”
  嬴政若有所思看着他,又问,“纵是寡人废商君之道,改行儒家之法,爱卿亦无半分异议?”
  李斯又诚恳拜道,“王上,臣以为无论是法家还是儒家,世间之法并无强弱对错之分。昔年秦国国困民穷,孝公一道求贤令引来山东良才无数,秦国最后虽选择了商君,但据臣所知,商君前两番与孝公论道皆是无功而返,直到第三趟抛出法家之霸道,方被孝公欣然接纳,何也?皆因尧舜禹之大道、周文王之王道,于孝公而言,皆是天边之云、水中之月。”
  “当此之时,秦国四面强敌,危机四伏,所求的是急功立国之法。而古之明君所缔造的盛世安民之法,如方圆百里外之甘甜清泉,听之令人神往,却解不了秦国眼前之困渴...而今日之秦国乃强国,一扫六合之威势已再无变数,王上欲成大秦千秋之功业,自当改行尧舜文王之道,致力于将国强分利与民,唯有国强且民富之国,方能长盛不衰...”
  他见君王含笑鼓励地看着自己,忙继续道,“正如吾师荀子所言——大业当以小事为本,小事才是速成王业之法。历来朝堂大事如征伐盟约者,最易被君臣所看到,可涉及民众温饱寒暖之小事,却最易被君臣所忽视。历朝以来,诸国之乱皆来自公卿王族,并无一人意识到,手无寸铁之庶民,亦能颠覆朝纲社稷,故而,六国归一之日,需得是我大秦新法落地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