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两个都趴在浮木上的人,依偎着彼此过日子。
  没宣过情,没说过爱,像大风翻过书页,略过太多东西,直接进入“搭伙过日子的老妻老夫模式”。
  如今,因为梁夏的原因,窦氏跟蔡甜的这种生活面临着变动。
  窦氏再次正视内心,鼓足勇气,看向蔡甜,想问个答案。
  “你说,我这太君后,该不该当。”
  她若是说不,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他都不当。
  窦氏如今不过三十出头,短短的十几年,听到过无数流言蜚语,被人指着脊梁骨诋毁谩骂。
  一个孩子生母不知的寡夫,能指望别人说什么好听的话呢。
  现在不同了,他女儿是皇上,他摇身一变成了太君后,那些泼在他身上的污水尽数洗清,没人再敢说他一个不字。
  他苦了好些年,可算苦尽甘来,拥有荣华富贵众人服侍了。
  他那双手,再也不用点灯熬油给人裁剪衣服,不用对着黄豆大小的灯芯去穿针引线。
  他将是整个大梁,最尊贵的男子,是大梁的太君后。
  可如果他不进宫……
  蔡甜垂下眼,胸口发闷,心都是疼的。
  可如果他不进宫,享受跟富贵没了不说,单单梁夏的正统身份都会一直被人怀疑。
  到时候窦氏面对的不再是街巷里的闲言碎语,而是朝堂文臣的口诛笔伐。
  文人的墨,覆盖了太多人的血。
  那一行行一列列的字,不是墨迹,而是条条鲜活的人命。
  跟切肤之痛比起来,言语带来的压力跟暴行,可痛的太多了。
  宗室被除,朝臣把持朝政,梁夏还没能完全掌权,窦氏这话,让蔡甜该如何回答。
  蔡甜脊背如往常一般挺直,鸦羽般的长睫落下,遮住眼底种种情绪。
  沉默许久,久到所有人都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蔡甜才开口。
  “该。”
  如常的语气,没有半分情绪起伏。
  “该啊。”
  窦氏眼里的朦胧水光摇摇欲坠,一时间他分不清是自己在晃,还是眼泪在打着旋。
  “好,好,”窦氏抬手抹掉脸上的清凉,踉跄着离开长凳,“你说该,那我便当。”
  饭是吃不下去了。
  窦氏离席时晃了一下,梁夏伸手扶他。
  泪水掉落视线清晰,窦氏垂眸的那一瞬间,看见蔡甜在长桌下,抬起又落下的手。
  抬起那一寸是本能是爱意,落下后手指紧紧握着腿,是克制是隐忍。
  窦氏没说什么,由着梁夏扶自己进屋醒酒。
  两人间已经做出选择,划清了界限,好像没了别的可能。
  “大夏,”窦氏坐在床边,轻声说,“我的封号,带个玥字,行吗。”
  梁夏蹲在他膝边,伸手揉他放在腿上的手,昂脸柔声应,“好。”
  蔡甜,姓蔡,名甜,字玥。
  玥,上古传说中的神珠,是个好字。
  窦氏这才露出笑意,伸手揉揉梁夏的脑袋,打起精神,跟她说,“往后,看谁还跟说老子我的坏话,我让我女儿打烂他们的嘴!”
  他发泄一通,抱着枕头躺下,梁夏脱掉他的鞋,托起他的双腿放在床上,给他盖好被子吹了灯才出去。
  安静黑暗的房间里,原本应该熟睡的窦氏,脸埋在枕头里蜷缩起身体,无声哭了好久。
  他知道她的身不由己,可依旧很难受。
  窦氏安慰自己,哭完就好了,哭完心就不空了。
  窦氏离席的时候,蔡甜保持着坐姿,连头都没回。
  她就垂眸看着碗里的酒,酒里的她面无表情,神色空洞又麻木。
  蔡甜想,她在拥有重生这份奇缘的时候,说不定就注定此生孤独,注定不能为自己而活。
  这便是代价。
  她好不容易抚养长大的皇上,不能因为生父问题被人在血统上指摘非议,更不能在登基之初,就因自己的生父留下把柄而被群臣抵制要挟。
  她培养的君王,目光不该只放在这些小事上。她要看的是山河万里,是黎民百姓,是她的天下。
  自己这个老师,一贯都是这么教她的。
  如今,她又如何能在梁夏抬脚上台阶最关键的时候,拖她后腿呢。
  她一人的心,跟万人的命比起来,轻若鸿毛,不值过问。
  梁夏从里屋出来。
  “窦叔怎么样?”
  季晓兮有些担心,直接站起来,“我去烧锅热水,给他烫烫脚醒醒酒呢。”
  梁夏手搭在她肩上,轻轻拍拍,示意她坐下吃饭,“没事,他醉了,睡会儿就好。”
  梁夏还是很了解她爹的,这会儿窦氏谁都不想看见。
  “我爹酒量不行,”梁夏坐在窦氏的位置上,直接拎起脚边的另一坛酒,示意蔡甜,“今日咱们师徒,一醉方休!”
  蔡甜需要有人陪她喝酒,梁夏来。
  “我跟我爹就不一样,”梁夏跟蔡甜碰杯,喝完半碗,一擦嘴唇,豪迈地表示,“我从来不会喝醉,更不会说胡话,对吧老蔡。”
  蔡甜,“……”
  蔡甜慢悠悠道:“你也没比他强到哪里去。”
  “你看你看,你又向着他说话,你到底是我夫子,还是他夫子啊。”梁夏端着碗,抿着笑挑着眉看蔡甜。
  蔡甜微顿,手里的酒水晃动,手不稳,心更不稳。
  按理说蔡甜是梁夏的老师,跟窦氏这个梁夏的爹爹没有半分关系,可为何要帮他说话呢?
  梁夏眉眼弯弯,得意又稚气,“嘿,我可没醉,醉鬼说不出这话。”
  “你没醉,”蔡甜仰头,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可能喝得太急了,嗓音都有些哑,“是我醉了。”
  她竟想从这堆苦里,寻出窦氏这点甜,当真是醉极了。
  她怎么敢的啊,她怎么配的啊。
  她肩上的担子那么重,连自己都没有喘息的机会,又哪里来的勇气去想余生相伴呢。
  “你要当个好皇上,不能像先皇那般昏庸享受。”
  “你心有沟壑,我自是放心,不像果子,不切实际。”
  梁夏摇头,醉醺醺的语气,说出话十分的认真,“果子有大智慧,我信她。”
  她还等着陈妤果给她造烟花呢。
  她还等着哄她的小爹爹呢。
  宫苑那么大,梁夏不管是出于谋划还是出于私心,都希望那个黄昏下手拿银枪,以命护她的人,能陪她留在宫里。
  茫茫白色间,梁夏需要看见他那抹绿影,才不会迷失自己。
  蔡甜笑了下,“有你,是这姐俩的福气。”
  不是身份,而是信任,是登上皇位身份转变后的不变初心。
  一坛酒,只剩最后半盏。
  蔡甜接了过来,仰头喝完。
  借着喝酒的动作遮掩,余光无意识扫向里屋的方向。
  一如这么些年一般,面上克己复礼守着界限,却又在别人察觉不到时,偷偷多出几分私心。
  无人知她的爱意。
  无人懂她的不易。
  “你要孝顺。”
  蔡甜是真的有些醉了,盯着梁夏说,“他不容易,你要孝顺。”
  “你要,……好好养他。”
  她仔仔细细养了十几年,如今,竟是要交出去了。
  “当然!我可是他亲生的!”
  梁夏见蔡甜失落,不由姐俩好的拍拍她的肩膀,打了个酒嗝,“蔡姐你放心,有我在一日,你跟我爹的事情就有希望。”
  “现在就算不行,将来也肯定能行。咱姐俩,绝对能成为一家。你就安安心心当我娘,这些事情都包在——”
  梁夏拍胸口,“你夏妹,我身上。”
  沉稳如松的蔡甜跟着她站起来,同她击掌,“你这个妹妹,我这个当娘的,认下了!”
  几人,“……”
  她们听了什么不该听的话,现在装聋还来得及吗!
  等明天这俩人酒醒了,想起来今晚的一切,这两人没有的可能仅是面子,但她们失去的也许是生命啊!
  这么丢脸又胡言乱语的场面,不恨不得弄死所有听见的人。
  跟梁夏击完掌,蔡甜就醉到站不稳,坚持着腰背挺直坐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趴在桌面上睡着了。
  梁夏歪头盯着蔡甜看,狐疑着问,“冯阮这酒,是不是有毒啊,我娘她怎么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