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他说的意外是什么,心里却蓦然间空了一块,像是被人生生挖去了某一块,却觉不出来那一部分到底长在哪里,只觉得疼。
夜里下雨,算不上大,唐辛睡不着坐在帐篷口听外面的雨。
忽然从雨声里听见道男人声,把照明灯开到最暗,凑过去先看见睡袋里石墨紧皱的小脸。
石玉抱着他从睡袋里出来,一边脱掉他身上的衣服一边让唐辛拿药水。
摸着滚烫,两人一个抱着一个喂药,敷退热贴又擦身。
石玉让她抱好,打卫星电话叫人来接。
唐辛时不时给石墨擦身又测体温,石玉在外面做定位。
两个小时后烧基本退下去了,雨也渐渐停了,飞机轰鸣而至时天边亮出一抹朝霞,漫山都是清新的泥土和草木味道,水雾都透着一层闪着光的金桔色。
唐辛带着石墨乘机去临市的医院,石玉陪着邓老留在山里,原本就是邓老要来寻一味古药,他得陪着,不能因为自己儿子病了就把老人扔下不管,更不可能为此而放弃计划数月的行程。
唐辛抱着石墨从机舱里往下看,螺旋桨的声音遮盖住一切。
刚才还清晰的人影转眼间与山林融为一体,能看见的只有山,还有悠长如盘龙的水。
她甚至觉得身在其中,连山都不是山,入眼皆是树。
在这里,人最渺小。
石墨强睁着眼睛问:“爸爸呢?”
唐辛解释:“爸爸要陪邓爷爷,等你病好了,咱们回来找他们。”
小孩子舍不得,生病更是委屈,掉着眼泪把脸贴在窗上。
没了来时的亢奋和努力隐藏的畏惧,摇晃着小小的手念念有词。
唐辛贴着热乎乎的小脸,听见他在说:“爸爸,再见。”
第262章 岁月
市里接连下了两日特大暴雨,据说百年一遇。
唐辛守在病房里,等待家里的阿姨过来。
等阿姨来了陪着石墨或者带他回上京,因为她得回山里去。
昨天夜里还能联系上,今天早上便断了消息。
她特意打听过,山里的雨算不上大,但是山脉绵长坐标又不够清晰准确,回复的人也无法保证,只说距离市区最近的那部分山体有坍塌。
唐辛通过唐明岳的关系联系了救援队,父女俩都不主张惊动上京的人,先把人找到再说,以免虚惊一场。但是这种时候宁可信其有,先派人去找,不能延误最佳的救援时间。
唐辛坐立难安,阿姨赶到医院时已是下午,前脚刚到,辛微宇后脚便至。
两个人挺好,一个是外婆,一个是每天照顾石墨的阿姨,唐辛就算暂时离开也不那么担心,至于她们俩是在这里守着石墨还是把他带到上京或平城去,都可以。
救援队已经在中午出发,这个时间应该已经进山了。唐辛先坐车到附近雨势小的城市,然后乘坐石玉那架直升机进山。
抵达时接近傍晚,机长不建议她现在去,这个时候出发等进到山里便等同于深夜,别说人找不到,万一遇到意外连救援队都可能联系不上。
唐辛听劝,确定好凌晨起飞,定好闹钟,在酒店里洗漱一番决定先睡个好觉。
无奈还是睡不着。
满脑子都是石玉给她打的那通电话,在石墨住进医院的那天夜里。
石墨持续高烧不退,即使大暴雨唐辛已经做好了转院到上京的准备。
来时的那架公务机已经停在了医院楼顶的停机坪,结果烧退了,但是人没醒,喃喃呓语。
医生说已经稳定了,需要再观察一晚,实在不放心可以转院。
唐辛看着他们和上京的医生团队会诊交流,确认石墨目前的情况没有转院的必要,只需静养,这才作罢。
极度的紧张担忧过后便是难以抑制的恐惧和庆幸,尤其再听着石墨在睡梦中叫着爸爸,就像清晨从山里离开时那般一声接一声,唐辛只觉得几乎虚脱。
就是这个时候石玉打来电话,告诉她已经和齐无为说好了,让他把离婚协议更改,不需要再等两年,签字即生效,他会委托给齐无为办理好。
唐辛问他什么意思,他反问:“你不是想和我离婚么?”
她说是,但他明明要求等到石砚满两周岁时再办理,而且她也同意了,为什么这个时候要改变?
不知道是山里的信号不好,还是因为下雨,石玉的笑声都显得不那么清楚,只勉强听见他说:“可能是山中无岁月,突然就想明白了吧,离不离婚你都会来看他们的,没必要。”
唐辛问:“你说的意外是什么意思?”
怕他不明白,又说:“就是你昨天和我说的,如无意外,你和我都要遵守。”
这回听清楚了,他在笑,笑了好一会才说:“人生哪儿有那么多意外,逗你的。从小到大,我想要的都能得到,唯一的意外就是和你结婚,没别的了。”
明明挺气人一句,她却什么都没说。
其实他说的没有错,她和他差不多,区别在于她的意外不止是和他结婚,还有石墨。
如果没有石墨,连和他结婚的意外都不会发生吧。
长久的安静,只有雨声,分不清是电话哪边的雨。唐辛听着就像昨夜坐在帐篷门口,听见他忽然叫她。
“唐辛。”
她轻声应。
他又说:“你是高兴傻了,还是舍不得和我离了?”
她琢磨了下,说:“都不是。”
却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情绪,或者说到底是因为他这番话引起的,还是因为之前石墨高烧不退遗留的情绪问题。
石玉点烟,抽了两口才又说:“你要是不说话,我就当你没答应这事儿,咱们俩还按之前的协议来。”
不等她说话,又补了句:“要是真有意外,你猜,你是和我离了好,还是当我的未亡人更好?要不算了,就这样吧,离婚分一半,丧偶拿到几乎全部,都给你怎么样。就是有一样,两个儿子可就辛苦你了。”
她不记得怎么挂的电话,好像是信号断了,或者是石玉挂了。
那时顾不上,脑子里一团乱,病床上还有个睡不安稳的石墨。
现在回想,是不是那时山里的雨也下大了,石玉预感到会发生意外,所以才做了这样的安排,才给她打了那一通电话?
胡思乱想中睡着,做起梦来。
一会山上有落石,一会有滑坡,最严重的不是坍塌,而是专业人士口中的由于坍塌造成的阻塞,从而引起山洪暴发。
这些景象在现实中她都没有见过,但是梦中一一出现,如同亲临其境。
唐辛从一身冷汗中骤然惊醒,刚好闹钟响起,下床就去洗脸刷牙,换上衣服出门。
进到山里天才刚蒙蒙亮,越往西行雨势越小,从高处往山尖上看,霞光依旧,云雾安然。
唐辛忽然心安,只觉得没事。
又觉得自己可笑,有事没事都会日升月落,从来不会受到人间影响。
最先去的是那日清晨直升机接她和石墨的地方,已经没有了人烟,看样子也没有过暴雨的痕迹,梦中的那些险情都没在这里发生过。
与救援队取得联系后继续一路向西,又是阴雨连绵,眼看着远处的天空中积云渐厚,乌黑一大片,如同坠在山头之后,层叠着形成又一座山。
汇合后找了一天一夜,傍晚时分唐辛终于坐下来时,背靠湿滑树干几乎睡着,突然想起了石玉和她说的那一句。
山中无岁月。
第263章 傻子
短短几日,唐辛已经不记得是在几天之前和他一起进的山,不记得在山里住了几个日月晨昏,甚至不记得是在哪一天带着石墨离开的这片群山。
在这里的每一天都会看到天亮又天黑,可是很容易就会忘记在城市里记得最清晰的昨天、今天和明天,即使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日期都毫无概念,第一眼看到的总是没有信号。
靠坐着树干几乎睡着,忽然听见有人欢呼起来,然后便是收拾行装。
细听,说是联系上了,就在之前他们翻越过的那座山的背面。
唐辛不知道是哪一座山,要是石玉在肯定知道,甚至能叫得出名字,她只知道联系上了,抓起包背在肩上跟着大家往前走。
腿软脚滑,机长一把将她拉住,带到自己的飞机上。
唐辛用头顶着窗,看着下面越来越远变得糊成一片的山体和树木,视线模糊的同时耳朵好像也不大灵光了,甚至连螺旋桨的声音都不觉得刺耳了。
可能是因为相继响起的声音太多,可能是山林间的回响声连成了一片,久久不绝于耳自然也就习惯了。
再或者是心跳得太快,对她来说已经再也装不下其它的声音了。
唯有庆幸,那天夜里石墨发烧了,不必经历这种心惊胆战。
是的,庆幸,联系上了就好,石墨和石砚还有爸爸。
那天电话骤然中断,她有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她想告诉他,以后最好也没有意外发生。
她可以遵守协议,不管协议更改成什么样,但是她不想以石玉妻子的身份做寡妇,因为只要石玉活着,他的两个儿子就有爸爸,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不管他们俩是几岁还是十几岁,哪怕是三五十岁,只要有他这个爸爸在,他们俩就能一直当个孩子。
说是联系上了,仍是用了一夜的时间才找到。
天光乍破时,朝云浮于山间,雨停风歇。
除了石玉和邓老,还有张陌生面孔,也是位老者,三人正围坐着饮酒谈天。
看样子是喝了一夜,相形之下,救援队的人疲惫执着,这三位悠然自得。
唐辛跟在救援队的众人后面,脚步愈慢,从林野和人缝间看过去,忽然想笑。
这人,到哪儿都是这副德性,不慌不忙,行得比谁都稳当,坐得比谁都端正,偏又看着最是随性不过。
确定无事,也未经山洪之险,救援队询问是否需要带他们出山。
邓老摆了摆手,头都没回不大高兴地说:“我还没玩够呢,走什么走,你们走你们的,用不着管我,什么时候还轮到你们来指挥我了。”
救援队的人帮忙确定了卫星电话可以使用,定位设备齐全没有损坏,又检查了一番帐篷和行装,把补给用品按需留下便乘机撤离。
临走前一再表示是受到上级指示前来寻人,希望邓老能够理解并且配合,突然玩消失这种事不能再发生了。
邓和有这才连声应好,把人赶走了。
天大亮时,盘旋于山谷间的直升机轰鸣着相继飞走,连带着石玉那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