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远思还在外面等着带路找傀线,对面又是老熟人,有交情,温禾安不必做表面的功夫,径直挑破那层纸,温声问:“凡是世家,必有派系争斗,我从天都脱身不容易,不欲再卷入纷争。但你既然来了,必定带着我无法拒绝的条件。你说就是。”
  她在九州名声本就大,几次战斗之后更是如日中天,不少世家朝她暗中投来橄榄枝。谁都知道,她到圣者,只是时间问题。温禾安没有理会任何一家,徐远思说得对,她极尽挑剔,不是看到一家势力就收,因为那没有意义。
  来日她晋入圣者,一切难题迎刃而解,否则来再多附庸者呐喊鼓劲,也只是累赘。
  林十鸢笑起来,话未出口,人先慢慢舒了口气:“我想了好几日,想投其所好,可女郎什么也不缺,我林家立足数百年,唯有些钱财而已,向来入不了大人物的眼。”
  说到这,她接过一侧女侍递来的册本,翻了几页,说:“在接手灵庄事务时,我看到了这个,女郎每年入冬,都会用大笔灵石购入谷物,运往偏远城池,那些流民最多,土地最为贫瘠的地方。我方才说了,林家什么都不多,只略有些钱财,用作善款救人性命,比供温流光之辈肆意挥霍来得叫我舒服许多。”
  温禾安敛了脸上所有神色,听她继续说。
  “每年初冬,林家以女郎的名义,拨一笔款项,换做流民们所需要的东西。被褥,袄子,药材和粮食,分发至女郎所指定的城池。置换物资,途中运送,事后分发,林家全权负责,也只有拥有无数条商道的林家人可以做到。数额——”她看向温禾安,说:“在女郎往年所捐钱财的前提下,翻两百倍。”
  温禾安没有出声。
  她不出声,对林十鸢来说,就是赌对了。她其实没有把握,因为在整件事情里,温禾安获利最少,她得不到任何实质性的好处,将这种条件放在被天都培养出来的继任者面前,是件难以想象的疯狂事情。
  但她又很清楚的知道,温禾安和温流光,本就不一样。
  温禾安仍然沉默。
  她曾是流民,一家人都是,每年冬天,是最为难过,最容易和死神擦边的时候。寒冷,疾病,饥饿,她无数次祈盼阳光,床褥,药和粮食。
  她慢慢饮了口盏中灵露,滋味清甜甘洌,她问:“你向我投诚,巫山能答应吗。”
  “女郎觉得可以的事,想必帝嗣那边,条件会放得宽松一些。”
  林十鸢摊了摊手,起身给温禾安又倒了一盏,自己举杯,朝她半空中虚碰,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因此日后年年元旦祈灯,我都会额外点灯千盏,盼女郎与帝嗣和如琴瑟,情意久永。”
  温禾安这回真笑起来,她站起来,也举杯,唇齿间都是绵长回甘,温和夸赞:“你真的,真是个聪明人。”
  她将杯盏轻轻放下,起身要走,走之前对林十鸢道:“成交。”
  云封之滨内外攘括十座城池,是王庭主城,幅员辽阔,地大物博,不论占地面积,还是繁荣程度,都不是寻常州城可以比拟。徐远思带着温禾安在城中穿梭了好一段时间,最后还是用了空间裂隙,走一段,停一段,两个时辰后才找到了地方。
  那不是驿舍,是私宅,一户接一户,街边是集市,但卖的不是葫芦糖画小零嘴,架起的一排排摊子,都和“灵气”沾点边,要么是用灵露兑山泉水加果汁与冰块做的解暑饮品,要么是用灵植做成炒菜端上桌,总之,是各有各的特色。
  此地和王庭所在宫殿仅有几街之隔,来回巡逻走动的兵士不少,城防队也留了几支队伍在这,他们手中的刀戟被日光一照,压出一线线寒光,像在纺布上穿梭的极细金银线。
  温禾安在街角一棵栀子树下驻足,徐远思远远看着这一幕,再三拨弄自己手中的线,对了至少五遍,才操着疑惑不解的腔调说:“是这里,虽然我对这根傀线已经失去了控制,但还有隐约的牵引,能感知到它的存在。”
  但。
  又是一队巡逻兵从视线中晃过去,徐远思看着头顶明晃晃的太阳光,纳闷地轻嘶一声:“怎么会是这里。能被安置在这里的,都是王庭的‘自己人’吧。”
  “王庭这是,要对自己人动手?”他百思不得其解。
  温禾安熟悉这种布置,她仔仔细细看了半圈,咬重字音:“没错,这种地方,住的都是极看重的亲信,王庭的座上宾。”
  徐远思顿时觉得后背一毛,站直了身体。
  王庭这是要干什么,连自己人都动?怎么想的,疯了吗。
  “戴好面具,跟进去看看。”
  温禾安压低了头顶幕篱,她步法出了名的飘逸诡异,徐远思勉强跟上,避开守卫的视线,如两片落叶般飘到一道铜环前。她回首低声问徐远思,确不确定是这里,徐远思点头后,她没让他接着跟进去了,让他到一边去等着。
  徐远思也有自知之明,能住在这里的,不说多了不得,至少九境修为没得跑,他怕被发现,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地方藏起来,等温禾安的消息。
  温禾安从私宅的墙头翻进去,她隐匿了身形,站在一棵高大的沙枣树下,呼吸屏得极慢,一动不动地等着。
  她不知道屋里住的是什么人,老的小的,修为是九境初期还是九境巅峰,如果是后者,不是没有被感知到的可能。
  没有让她等太久。
  她很快嗅见了百合的香气,带点柑橘的果甜,浓而不腻,远远散在空中,垂帘拱门的另一面传来了交谈中的女子声音,有些模糊,仔细辨别后能听出大概意思:“……听说今夜四市十二道门会放整夜的烟花,是王庭欢迎所有远道而来参加风云会与王主寿诞的贵客,殿中无双公子身边侍从来问,仙子今夜可有空赏光仙鹤楼品乐对弈,到时会有辇车来接。姑娘,您去吗。”
  女子声音不难听出雀跃。
  无双公子?江无双?
  “姑娘晚些要梳怎样的妆发、要配哪件衣裳?上回的雪莲花冠、”
  有人穿过了垂拱门,当先的那个未着靴屡,玉足落地,长长的纱裙遮住脚踝,蜿蜒着淌过地面的绿叶鲜花,听了一路女侍天真活
  泼的言语,这时候才含笑抬了眼,道:“不着急。”
  女侍欲言又止:“家主先前来过了,姑娘,若是无双公子有意,咱们和王庭结亲大有益处,这是最好的选择了。”
  “嗯?”女子显然不很上心,她往不远处的枣树后看了一眼,细一感应,唯有风声簌簌,她唇边没了弧度,还是那句话:“不着急。”
  这张脸鲜妍明艳,千娇百媚,温禾安认识。
  素瑶光。
  徐远思的傀线,居然在她身上。
  温禾安没有久待,在素瑶光和女侍进屋里之后翻墙出去了。徐远思见她安然出来,面色一喜,张嘴便问:“怎么样?见到人了吗?”
  “见到了。”温禾安皱皱眉,吐出几个字:“素瑶光。”
  “素瑶光?!”徐远思压低了声音,但眼睛睁大了,语气相当不可置信,他当然知道这是哪位人物,可:“素,素瑶光不是江无双内定的道侣吗?听说王庭也应允了,人人都说两家将要结亲,他给素瑶光下傀线啊?!”
  怎么想都想不通啊。
  素瑶光若是个徒有其表,只靠世家的草包美人也就算了,但关键是,人家样样不差,修为在九州排得上名号。那也不是家家都出“天都双姝”,温禾安,温流光这等女子,甚至还架在他江无双头上,他也没那个本事让她们安心来当什么王庭夫人。
  素瑶光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温禾安低低叹了一声,想,王庭现在的想法真是让人琢磨不透,她暂时收起心中想法,问徐远思:“傀线能解吗?”
  这么个情况,徐远思也不确定:“我得看了傀线才知道。”
  他顿了顿,看了看身后的门庭,深觉棘手:“现在怎么办。我们是告诉她还是不告。她和江无双感情若是不错,未必肯信我们的话。”
  但她说的话,江无双一定能听得进,说不准反手将他们卖了,来一手瓮中捉鳖。
  “先和她说说情况。”
  温禾安转身走到一街之外的某个摊贩上,买了纸笔,纸和笔上都带点灵蕴,可保字迹清晰,长久留存,付过钱后,他们回到老地方。她叫徐远思将纸平铺着,自己落笔写了几个字,而后将纸一裁,裁成长条,再卷起来放在小筒中,握于掌心。
  做完这些,她再一次越墙而入,腰际彩带在七色光晕下越发飘逸轻灵。
  这次轻车熟路,她将指节大小的小筒丢进素瑶光卧房的梳妆镜前,再闪身出来,看了看日光偏离的方向,朝徐远思道:“先回去吧。若是她反应得够快,说不准还能跟我们同桌吃一顿晚饭。能走到这一步,没一个是蠢的。”
  她意识到这样说不太好,慢吞吞补充了句:“温流光除外。”
  “……”
  素瑶光看到这个纸筒的时候是一个时辰后,她到底进屋,坐在了梳妆镜前准备上妆。到了他们这种境界,感情在心中本就不占多少位置,尤其江无双这个人,素瑶光喜欢不起来,她始终相信自己的直觉。
  但正如家主说的,素瑶光也得适当考虑局势。
  她想成为圣者,不想成为无数卡在九境之中的其中一个,素家没有圣者,在这一块完全空白,给不了什么助力。她的天赋是强,可一个时代能成为圣者也就那么少得可怜的几个,她的头上,还有那四座高山,还有李逾,她悬而又悬。
  再看看吧。
  也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了……有一个,但那位的性情,出了名的只可远观。
  女侍正用篾子一点点压着她的发丝,素瑶光余光一瞥,看到被撞得歪倒的一面珍珠扇。
  房间里有人进来过了。
  她眼神凝下来,伸手一拨,发现了一个小纸筒。
  那一刹那,素瑶光心里想了许多。
  能悄无声息溜进来的,修为在她之上。修为在她之上的,年轻一辈中屈指可数,年老的,跟她几乎没有交集,要找也是找家主,用递信的方式证明来人没有恶意。
  素瑶光定了定神,压住女侍大惊小怪的惊呼,抽出纸筒中的字条展开一看。
  字迹极其飘逸,每个转折中都压着力道和锋锐,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极其简单的两句话。
  ——你身上被王庭种了东西。
  ——流水巷,红漆门。
  两汪瞳仁在第一句话上停留了很久,素瑶光将这张纸条一点点团紧,青葱似的指甲透出青紫之色,她胸脯起伏着,推开了女侍伸来搀扶的手,不露声色地吩咐:“告诉江无双,我今日修炼出了差错,身体不舒服,就不去赴宴了。”
  她从凳子上站起来:“我出去一趟。”
  素瑶光找流水巷花了些时间,一路上心中疑窦重重,到的时候已经有所猜测,找红漆门又找了一会,找到后整理衣裳,上前敲门。
  前来开门的是一名男子,眉清目秀,风流倜傥,他似乎等人等了一会了,素流光能捕捉到他有一霎不自然的眼神,大概有一种“虽然知道是她,但居然真的是她”的感叹。
  他用面具压了半张脸,素瑶光肯定自己见过这张脸,但无法当下辨别出来,她翩翩有礼地颔首轻声,声似珠玉:“素瑶光前来拜会。”
  “瑶光仙子。”徐远思做了个朝内的手势:“请进。”
  素瑶光跟着他踏进了院门。这座私宅不如她住的奢靡铺张,但地方大,花木多,流水淙淙,在初夏攀升的高温中带来说不出的清凉之感,伺候洒扫的仆从几乎没有。
  她团着掌心中的纸,忍住暂时没有出声。
  以为会在待客的正厅,或是低调迫人的书房里见到这纸条的主人,谁知在一道半圆小拱门后见到了。
  女子蛾眉曼睩,耀如春华,穿得极素净,手中拿一把小剪刀,几枝栀子,刺玫和茉莉,花苞上的水珠顺着五指淌下,仙灵得不行。
  她见到素瑶光,先一含笑点头,不紧不慢将花枝拢着放进竹编篮子里,在一边水井边蹲下洗净了手擦干,才踱步过来。
  素瑶光原本还抱几分侥幸,现在是丁点也没了。
  温禾安。
  这位风云人物,在传承之地算是帮了她,不然那一番神乎其神的“星移斗转”,她绝对是被甩下来的那个。
  清甜的香气扑面而来。
  素瑶光手掌紧了又松,最终展开,将揉皱的纸条摊平,唇角弧度提了提,很是勉强:“……恕瑶光冒昧来访,一个时辰前,我在自己房间发现了这个,想来一问究竟。”
  “是我放的。”
  温禾安轻轻应她,她身上有种很干净舒服的气质,和篮中采下的枝条一样:“我也才知道,进屋里说吧。”
  三人进了正厅。
  太师椅坚硬冰凉,纤尘不染,徐远思很识趣的接手了奉茶的活,顺带着给自己也泡了一盏,还没坐下呢,就听素瑶光道:“风云会明日就开,还请二少主解惑。”
  温禾安侧首面向徐远思。
  徐远思将面具摘下,素瑶光一下就认出了人,他离她十几步远,五指活络舒展,虚悬于半空,他手很稳,神情肃穆。这根傀丝不由他管了,但确实由他而生,如此近的距离下,还是慢慢展现了细长纤直的虚影,呈亮银色,锋利得像刀剑刃边。
  它本就是杀人的利器,比刀剑更为致命。
  傀线只在几人视线中停留几个呼吸的时间,但足够他们看清楚,也足够叫素瑶光全然相信,徐远思将手放下来,它立马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