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流光连连咳血,几乎是在被动防守,辫子全部散了,一只手臂被齐根扭断了,露出森白的骨茬,眼下和唇畔都有淤青,双目猩红欲滴,气息萎靡。
  温禾安摁着她的脑袋往结界地面上砸,她很少有这么狠的时候,却总是被温流光激出心中所有凶劲。她声音有点哑,在雨中显得无比危险,一字一句往温流光的痛处戳:“你以为今日胜券在握?以为我被你算计一次还会有第二次?”
  她随意地抓起温流光的发丝,一掌压在她胸膛前,又折了根肋骨,逼出她鼻腔里的两道血印:“觉得今日计划天衣无缝?想不通哪里出了问题?以为没人会帮我?”
  “我准时现身,又不肯在阵中与你对战,转身就跑,你虽然迟疑,但一惯自负矜傲惯了,不想放过这个机会,必然会追过来。只要你过来,一品春就失守了。”
  “祖母的训话,你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她狠狠捏着温流光的下巴,几乎要把她的下颌骨捏得粉碎,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盯着她扭曲的神情嗤笑:“满城人都看着呢,你蠢不蠢啊,温流光。”
  一百年的对手,温流光倚仗着族内支持肆意横行,她未必了解温禾安,可温禾安却对她了如指掌。
  她知道什么样的话最能刺激到这位三少主。
  话音落下。
  被她捏住的下颌开始在指节中咯咯颤抖,温流光的眼神森寒至极,已经隐隐有变幻色泽的迹象。
  她自出生以来,何时、何时如此屈辱过!
  温流光被刺激得近乎神智失守,浑身气势奇异的节节攀升,就在她遏制不住将要解开某种桎梏时,却不期然对上了温禾安的视线,她在电光石火间意识到了一件事。
  ——温禾安最开始明明不敌,明明在那边顺利劫走人质时就能退走,她偏没走。
  ——和她想要将温禾安引出来的目的一样。
  ——温禾安也在等她暴露第八感。
  萝州城内这么多双眼睛,众口悠悠。
  陆屿然和江无双也都在,第八感一旦暴露,她连封口令都没法下!
  温流光睫毛飞快颤动,最终死死捏着拳头,狠狠一闭眼,和着满口鲜血将那口气生生咽下,再猛地发力将温禾安掼倒,脸颊上又挨了一拳。
  身后终于传来长老们的猎空杀意。
  温禾安颇感可惜,她甩开温流光,站了起来。
  和温流光一样,方才的冰雪蝶也抽干了她大半灵力,乏力的后遗症很快就会出现,现在天都的援兵到了,她是时候要退走了。
  她烦躁地划开空间裂隙,平复体内翻涌的气息。
  不知道为什么。
  她左脸那一块又开始隐隐发痒发热——明明两天前印记才消。
  温禾安才踏进空间裂隙里,就见温流光猛地扑了上来,在她手背上留下五道深可见骨的抓痕。她披头散发,目光恶毒得要将她千刀万剐,却拼着体内最后一股劲,贴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宛若泣血。
  “你以为家主出事,只是我一个人的意思吗?嗯?”
  迎着温禾安震颤的目光,温流光终于出了些扳回一城的恶气,裂开的唇翕动,又说了句让温禾安浑身僵住,不得不在意的话:“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我究竟给你下了什么毒吗?!”
  她极尽恶劣:“你猜猜看?”
  她不管了。
  什么做没做过,是不是温禾安从小一直污蔑她,往她身上泼一盆盆的脏水也都顾不上了,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要刺激疯温禾安!
  这个晚上,谁也甭想好过!
  空间裂隙合拢消散,涟漪结界破开,天都的长老们齐齐奔过来,架起温流光。
  城东的庭院里,弯月如钩,夜阑更深。
  温禾安出门后,陆屿然将商淮和罗青山挨个敲醒,让他们上楼睡。一上楼,才知道,不是在各自房间里睡,是在陆屿然的书房里睡。
  书房里有敞开的窗子,能清楚看到一品春那个方向的动静。
  商淮瘫成一团,捂脸虚弱地呻、吟,早知如此,还不如就让他在下面睡。
  椅子还是椅子,不是柔软的床。
  这除了从楼上换到了楼下。
  还有何区别!
  连轴转了三四天,片刻未歇,陆屿然也累,不论身体还是精神,远比身边横躺着的两个更疲乏。此时靠在椅子上,眼睛一闭,深重的困意不管不顾袭来。
  他算了算时间,指节微曲,敲了敲商淮瘫成泥的椅边。
  商淮茶劲一旦上来,会稍微清醒一会。
  但显然不是这时候。
  商淮无意识哼哼了声,问:“做什么?”
  “我眯一会。”陆屿然抚了下喉咙,嗓音透出压不住的困倦哑意:“亥时五刻把我叫起来。”
  商淮哀嚎:“我求你。陆屿然,你看在我全家都尽心尽力替你办事的份上,你饶了我——”
  陆屿然打断他,言简意赅开出条件:“五十万灵石。”
  商淮微顿,稍微清醒一点了,他估摸着自己的后劲也差不多那时候上来,跟他确认条件:“只是叫你起来,不是接着干活?”
  陆屿然已经闭上眼睛,十分冷淡地嗯了一声。
  实际上,也没到亥时五刻。
  他脑袋里有根弦一直尖锐地绷着,随着时间临近,困意愣是被生生压下去。
  陆屿然在某一刻难以忍受地睁开眼睛,眼睛里浮现出因为熬得太狠而陆续加深的血丝,肤色更为苍白,他脊背靠着椅背,掌心拢了下,又松开。
  他看了下时间,唇线抿得极直,周身气势极冷。
  良久,他狠狠摁着眉骨,无声较劲之后,终于妥协了似的,又闭了下眼。
  等拽开椅子,站到窗前时,陆屿然自己都被自己气得仰头笑了下,喉咙无声震动。
  这个时候,还只到亥时四刻。
  亥时五刻,商淮凭借顽强的压制力勉强醒来时,发现巫山清癯无双,谪仙般的帝嗣正靠在窗边,掌中捧着茶盏,眼睫长垂,孤拔劲瘦的身躯在屋里拉出一道极具力量感的影子。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
  不是要眯一会,让他叫起来?
  半晌,商淮朝陆屿然的背影无声比了个手势,心服口服。
  陆屿然连转几天居然可以不用休息,不愧是被神殿选中的人。
  他可以直接成仙。
  真牛逼。
  第41章
  短短两刻, 萝州城内翘首以盼了好几日的“闲散”修士目光悉数汇聚在一品春与涟漪结界中,面对一波三折的反转,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直到温禾安在空间裂隙中消散身影, 窗台前无数人仍是心神震颤, 久久难以回神。
  不止年轻一辈,有些鬓发皆白,归隐许久,这次只当带年轻人见见世面的老人也都凝住视线,唏嘘感慨。再回身看自家不争气, 只顾着看输赢,算赌注, 看戏一般上蹿下跳的小崽子,忍不住一巴掌拍下去, 好叫他们放清醒点。
  当然, 不需要长辈提醒,从始至终都在凝神思索的人也有不少。
  他们透过夜空, 看的不是博弈的输赢, 而是温禾安和温流光的招数,计算着那种真正动起手来, 欲要毁天灭地,
  覆盖波及整个萝州的恐怖动静之后蕴藏的可怕力量。
  可以说,这场匆匆结束的战斗, 打醒了一些平日沾沾自喜,自以为有点本事在身上,觉得自己与那几位三大世家培养出来的核心苗子也无甚差别的人。
  不怪他们如是以为, 实在是他们没见过这几位动真格出手过,他们平日里奉行的都是王不见王的准则。就连被九州年轻修士奉为实力标杆的九州风云会, 他们也是各自登顶,跟商量好了的一样,去年你去,今年我来,有来有回,有商有量。
  因而。
  ——知道他们强,但没想到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好半晌,有人摸了摸手臂上爬起的鸡皮疙瘩,眉毛耷拉着,喃喃道:“她们还没用第八感……整个萝州都快被毁了。”
  王庭的酒楼里,山荣轻手轻脚取了件大氅,要给窗边身形单薄瘦削的男子披上,才到身边,就被只苍白透骨的手挥退制止了,他顿了顿,不由得劝:“公子——”
  江召握拳低而压抑地咳了几声,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半晌,他终于稍一抬眼,又看向一品春的方向,那边的动静已经完全止歇下来,该结束的都结束了。
  烛光摇曳,滴蜡即凝,江召于此时难得褪去眉眼间挥之不去的阴郁戾气,清隽五官的优越让他即刻恢复了从前的一两分干净气质。搭在窗棂边的手指紧了紧,他只皱着眉慢慢吐出一句话,嗓音微涩:“……她受伤了。”
  那种极致对撞下轰出的伤势,不养个一段时日,好不了。
  山荣眉头皱得比他家公子更紧。
  照他说,既然已经离开天都了,温禾安这个人,就提都不必再提了。
  可他家公子跟魔怔了似的,谁也猜不透他的想法,除了家族吩咐下来要做的事,其余每一件私下里做的事,都围着温禾安这个人转,不能说,更不能劝。
  山荣心里像是梗了块要命的石头,他低垂着眉,许久之后,才听江召实打实的一句轻嘲,像烟在耳边转瞬即逝:“我有时候都觉得她根本不曾与我接近过,铭印这样的东西,我竟、一无所知。”
  铭印里的力量庞大,分明是温禾安近两年才拓印上去的,而铭印这东西,一旦拓印,必定会有一段时间的虚弱期,可在他们感情最好,关系最融洽和谐之时,她都从未在他面前表现出过任何异常。
  如今一想。
  究竟是怕他担心才隐瞒,还是……她根本就没真正相信过他。
  仔细想想,在一起的那两年,不论什么时候,除了偶尔情绪上的一点疲惫,温禾安在他跟前是几乎完美,无懈可击的。
  可是人怎会没有弱点。
  江召孑然而立,陷入死一般的寂然之中,门外有脚步声哒哒响起,最终停在房门前,有人伸手叩了叩门。
  山荣接收到江召的视线,放下手中的大氅出去了,一会后,他匆匆折返,朝着江召拱手,眉宇间全是凝重震撼之色,低声道:“公子,才得到的消息,巫山突然动手,强攻了永,芮,凌三州。”
  “少主让您即刻去三楼。”
  江召动作一顿,黝黑的眼仁转了半圈,他直起身,一字一顿问:“什么?”
  山荣垂着头,硬着头皮也没敢重复一遍,任由诡异的死寂笼罩房间,须臾,燃烧的蜡烛摇晃一下,灯芯烧着烧着,发出“啪”的一声,拉回了江召的思绪。
  他的脸色变得分外难看。
  热闹散尽的一品春,此时乌云遮蔽,风雨欲来。
  三楼那扇被强行扩开了,像正门一般沉重恢弘的铜环木门前,六七境小执事们跪了一地,脊背弯得像是被沉甸甸果实压得摇摇欲折的老树,稍有些地位的大执事和长老们也都在门口守着,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很是惴惴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