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衡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回应,但是却清楚记得那道身影一点点淹没进人流中的画面。
像一场梦境一样,只短暂地在他生命中出现了一个瞬间,却惹得人魂牵梦萦。
琉璃的精魄……
沈衡下意识地寻求同伴去确认真实性,抬头就看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顾常:他人都看傻了!
顾常那会儿还叫“顾常”。
不过他当天回家就取了字,第二天就到长公主府上、堵了门让他改口。
改口就改口,他还不乐意叫呢!
谁爱叫一个臭男人啊?
两人打了一架。
或者说他单方面挨揍。
沈衡敢发誓,这绝对是这小子下手最黑的一次,专门往脸上招呼,他后来养了个把月才能出门见人。
反正那一架是顾有恒赢了。
顾有恒那个人吧,沈衡知道不是个好东西,但是他那张脸就很能唬人,是那种很正气的俊俏,脸上还常常带笑,看上去又靠谱又好脾气,半点看不出来打架下手贼狠、还爱使阴招。
而且当年顾老将军还在的顾家,说是金陵最炙手可热的门第也不为过。顾有恒又是注定又接掌顾氏的顾家长子,比他这个每天吃吃喝喝、全靠着亲娘身份撑场面的富贵闲散人前途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沈衡当天喝了个酩酊大醉,觉得自己下次再见佳人就是兄弟的婚宴了。
他没想到,婚宴没等到、先等到的是一场葬礼。
佳人倒是见到了,见到的是“弟妹”……
沈衡维持着cpu烧干的状态,恍恍惚惚、食不知味地吃了这一顿饭,又精神恍惚地往回走。
义固城里有专门安置都城来使的驿馆,但以沈衡和顾家的关系,他当然不至于落脚在外面,顾易带着人回了顾府。
这是这会儿的人情常态,朋友远道而来,不让对方住自己家才是失礼。
卢皎月早就猜到会是这样,她在刚才吃饭的时候、就吩咐伙计跑了趟腿,提前让府里的人把客院收拾了出来,沈衡过去之后正好落脚。
安置好客人之后,顾易这才有空帮一顿饭下来都心不在焉的沈衡解释:“季平哥平素不是如此,今日大概是见了青奴……”
他这么说着,不由低头看向儿子。
顾青奴仰着头,注意到父亲的视线,有点困惑地眨了眨眼:“我同大伯很像吗?比爹爹还像?”
顾易表情一点点柔软下去,轻笑着:“我小时候可没有你这么跳脱。”
顾青奴闭了嘴。
他倒是不讨厌大伯啦,但是小孩子总想要和父母更像一点,他想着自己是不是少说点话、少往外跑一跑,做个乖小孩。
正这么想着,脑袋上却落了一只温柔的手,娘亲的声调也是柔柔的:“小孩子活泼一点是好事。”
顾青奴瞬间把刚才的想法抛到了脑后,仰着脸灿灿地笑起来:他就是不那么乖,阿娘也喜欢!
卢皎月被笑得心底一软,蹲下身去想要把人抱起来。
顾青奴也很熟练地伸手要抱抱,但是手臂还没有搭上去呢,就被从后面拎起来了。他被抱到另一个硬邦邦的怀抱里,耳边还传来告诫的声音,“你娘身体不好,别老让她抱。”
顾青奴撇了一下嘴。
他很懂事的,每次都让阿娘抱一下就主动下来,才不会累到阿娘。
顾易看见他摆脸色,摇头失笑,抬手捏了捏这小子的鼻尖,“没大没小的。”
顾青奴冲着他爹做了个鬼脸,转过头来又睁眼说瞎话地对着卢皎月告黑状,“阿娘,爹爹欺负我。”
卢皎月也忍不住笑起来。
……
这边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另一边沈衡人到了晚上歇息还没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在床上翻过来覆过去地烙了半宿的大饼,都没酝酿出什么睡意,还是决定爬起来到外间走走,吹吹风冷静一下脑子。
毕竟是在人家家里,沈衡也怕撞见什么不该冒犯的,没往内宅里面走,只是在外院溜达着。
只是没走几步,就看见书房还亮着灯。
沈衡只在原地犹豫了一秒,就很不客气地去敲了门。
他跟顾有恒这关系,还见什么外啊?朋友的弟弟,他不得照看着点?
门很快就开了,书房里果然是大半夜不睡的顾二。
顾易:“季平哥?你还没睡啊?”
他有点疑惑,但还是把人迎了进来。
沈衡应着声往里走,反客为主地倒打一耙,“我看你才是,大半夜不睡干什么呢?”
但等进去后,不由一愣。
这书房的布局似乎不太对劲。
倒也不能到“不对劲”的程度,只是顾易这间的书房套了一个里间,里面放置着寝具。
单就这种布置本身倒是不怎么稀奇,不少人都会在书房放上一张卧具,方便主人累了过去临时歇一歇。
但那都是“临时”,顾易的这间书房生活化的痕迹非常浓,让人一眼就能看出长住的迹象。
沈衡脑海里冒出一个很不可思议的猜想。
他脑子还在纠结要不要问,一向没个把门的嘴巴已经很诚实地把问题秃噜出来了,“你晚上就睡这儿?”
第73章 结发12
“你晚上就睡这儿?”
沈衡的这问题有点突然, 但是顾易没有多想,表情平常地点了下头,应道:“是。”
因为五年前的那一次, 月娘的身体一直不太好。这种根子上的亏损连大夫也没什么办法, 只能说是好好休息、静养着。顾易军中事忙,经常要到半夜, 但是夜半回去,就算他放轻了动静, 也有一多半的时候会把人惊醒。
虽然月娘每次都说不要紧,但是第二日还是能看出眉宇间的倦怠。
她身体不好,本就非常容易疲累,顾易不想再在这方面给她增加负担,于是每次忙得晚了, 就直接在书房歇下。这么算算, 他其实还是在外面睡得日子多。
这边顾易晃了一下神功夫, 沈衡脑子里已经转过了不下十轮的头脑风暴。
他最后不得不沉痛地得出结论:自己或许真的交友不慎。
顾有恒可真不是个东西!
他就不当人!!
但这要真的是顾有恒的遗腹子,那孩子得有八岁了吧?
沈衡不太确定地回忆着白天见那孩子的个头,觉得好像又没那么肯定了。不过小孩子么, 有的长得快些、有的长得慢些,好像也没法以此作为什么证据。
顾家兄弟感情好, 顾有恒要是真的有个遗腹子, 顾二确实会为了侄子有个名正言顺的出身,将人娶回来。况且顾二他自己……
沈衡想着自己当年被顾有恒拉着去围观顾二和许家娘子的事,忍不住在心底低低叹气。
他正想着这些,却听见顾易突然开口, “季平哥,你来找我有事?”
沈衡脑子里还转着刚才的事呢, 没有多想,听到问题下意识地就回,“没什么,就是晚上睡不着出来转转。”
顾易沉默了一下。
他想问的不是这个。
他微微敛了神色,表情认真地看向对面的人,再度开口,“我是问……季平哥你来义固城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沈衡的表情一滞,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一下被清了空。
但是他也很快就回过神来,那点僵硬只出现了一瞬又散去,他露出了和平常一般无二的散漫神色,一副很不着调的语气笑骂,“你个臭小子!怎么、没事儿就不能来找你了?你眼里的季平哥就是这样的人?这才几年不见,就把我当成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打秋风穷亲戚了?我可伤心了啊。”
沈衡这一番唱念做打,可谓是声情并茂,最后还像模像样的捧心哀痛。
但奈何被表演的那个人并不领情,连表情都没有多大的变化。
顾易很有耐心地听着沈衡把话说完,这才开口,“不是。”
连表情动作都加上的一大段话就得到这么干巴巴的两个字回复,沈衡差点被噎得翻白眼。刚抬头想说什么,对上顾易直直地看过来的眼睛,他不由一愣。
顾易缓着声开口,“我知道季平哥不是这样的人。当年新离一役、父兄身死兵败,将士也皆埋骨于野,朝中或以战败降罪顾家,昔日旧交纷纷避之不及、唯恐受到牵连,是季平哥亲自登门吊唁,又站在我家门口,把那一个个说闲话的人都骂回去。”
他轻轻笑了一下,“季平哥当年舌战群儒的风采,我不敢轻忘。”
沈衡这辈子得的最多的评价是“不务正业”“游手好闲”,这会儿被顾易这么情真意切地一说,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
他“咳”了声,强作镇定地摆手,“我也就这点嘴皮子功夫。”
顾易摇头,“雪中送炭难,锦上添花易,我知道季平哥不是攀附什么的人。”
人情冷暖,他早在十五岁的时候就见遍了。随着这些年他在军中的扎根,又因为战功屡屡受封,昔年避之不及的人又再次登门。人各为己,顾易不会因此怨恨什么,但是却无比清楚哪些才是可以交心之人。
“正因为如此,能让季平哥放下一贯闲散日子、主动领了差事来宣旨,一定是非常重要、一定要亲口同我说的事。”
夜色的烛火之下,那双黑瞳带出些幽暗又深邃的色泽。
这一刻,沈衡突然发现自己对对面的人也没那熟悉了。
这并不是印象中那个带着点稚气的寡言少年,他的气质依旧是温和又内敛的,但是却会在不经意间透出、带着血气的锋芒。
沈衡不太想承认,自己刚才确实有一瞬间被看得头皮发麻。
他脸上那点浮夸的表情装不下去了,神情肉眼可见地纠结起来,“你、你让我想想。”
顾易很通情达理地说了句“好”。
但是视线仍旧没有移开,就那么直直地看过来,无形中带出点迫人的意味。
沈衡:“……”
这臭小子说不定比他哥还难搞。
沈衡纠结了好半天,最后还是开口,“新离那一役、可能有内情。”
顾易微怔,他这会儿的神情还是迷惑居多。
他不太确定地问:“季平哥你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