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发及肩的年轻人不知怎得,脸色有些苍白,匆匆赶来,露出个无奈的笑:“哪吒。”
  电光火石间,哪吒明白了什么,不由得瞪大瞳孔脱口道:“你放弃了神位?!”
  神有“位”与“格”。神格关于神本身,是一种灵魂上的概念;而神位则是神用以沐受香火的渠道,由天庭和灵山册封确定,类似于“中坛元帅”、“托塔天王”等名头。
  世间多的是空有神格而无神位,由此不能得道的能士精怪,就如烛九阴空有吞吐日月之能,却只能做无名神的下属;而刘沉香在做城隍之前,也只能以半个神格存世,没法受香火,获得信仰之力。
  对于神明来说,信仰之力和功德是最要紧的东西,不仅能维持实力,在那个灵气衰微的年代,更是维系神明存在必不可少的力量。
  哪吒本来以为,乔烛转世投胎,只不过是来凡间寻些机遇,等一世度过,便回灵山做他的佛祖——却不想,如今一看,他分明是抛却一切,转世重来,定海珠收归灵山,而连神位都已不属于他自己!
  “——为什么?”
  哪吒喃喃自语,瞬间出现在乔烛身边,抓住他的袖子,猛地抬起头直视着他,几乎是有点愤怒的:“你疯了吗?没有神位,你的力量会不断衰落下去,直到最后真的成为空有神格的凡人——”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乔烛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双漆黑的瑞凤眼,就那样平静地看着他,似乎一直都是如此,波澜不惊,游刃有余,却又专注:“那么,到那个时候,太子爷会保护我吗?”
  他是认真的。哪吒猛然意识到。
  “……为什么要这样做?”
  出了口才发觉自己声音沙哑。
  这不像他,哪吒想。这还是那个燃灯吗?那个机关算尽、漠然无情的燃灯,能面不改色地夺人定海珠,议破十绝阵,冷漠、利己、自私到人尽皆知的地步,如今却要把身家性命托付给另一个人,就好像是孤注一掷的信赖——太荒谬了。
  然而这份孤注一掷却是对自己。于是,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面对哪吒的沉默,乔烛叹了口气。
  凡人模样的旧佛笑了笑,有点无奈:“当然是因为,有更重要的原因啊。”
  说这话时,他的眸子一直注视哪吒,在那个瞬间竟显得温柔。
  而当他的手抚上哪吒的脸,帮他把鬓发挽到耳后,就更说明不是错觉:“因为我有必须成为凡人的理由,所以,成佛非我愿,神位非我求。”
  什么理由?哪吒知道他不会说,于是也没问。他只是怔愣地看着乔烛的眼睛,觉得自己重新化归了荷花莲叶,仿佛要溺死在那汪深潭里。
  什么理由呢——
  ——为了他吗?
  几乎是毫无道理的,哪吒突然这样想。
  “……你明明最执着于神位了。”不然也不会跳槽去西方,宁愿背上叛道的名号。
  “那是曾经。人都是会变的呀,我的小神仙。”乔烛道。
  “……”
  哪吒沉默一会儿,最终,抓住乔烛贴在他脸颊旁的手,微凉的体温通过指尖传递,周身无风自动,金光显现。
  “凡人乔烛,”他说,“我以中坛元帅之名,许你从神之位。”
  “从此以后,香火共享,祸福同担。”
  言出法随。
  ……乔烛忍不住笑了:“都说了我不当神了。”
  哪吒硬邦邦地道,几乎有点凶:“册封你你就受着!”
  从佛祖到从神,神位天差地别,然而乔烛看起来却相当高兴,眉眼弯弯:“好好好,乔某幸不辱命。那么,我的神明大人,能不能允许小神回去和千佛寺的方丈继续交涉,完结未了之事呢?”
  哪吒皱皱眉:“你们到底在谈什么?”
  事已至此,乔烛也没什么需要隐瞒他的了:“我以神位和定海珠为代价,在接引和准提那里换得了一套秘法。此法仅我能使用,能通过灵鹫宫灯重塑神魂。即使是逝者,只要残魂尚在,便可复生。”
  哪吒明白了什么,抿抿唇:“你就是用这种方式把我复生的。”
  他当时为了抵抗天魔,神魂尽碎,按道理绝无生还可能。
  乔烛没有否认,只是说:“我这次来,是寻得此法可更进一步。以我的心头血与金莲为引,也许能助你重塑肉/身。之前我用别的方法在温良身上试了下,帮他塑造了新的人类躯体,大概是可行的。”
  他了解哪吒,看到他的表情就知道他要拒绝,先发制人,抓着人的手就十指相扣:“太子爷,我知道你很急,但是咱们还是先出去吧——虽然说佛堂重地对我俩没什么威慑,但在人家眼皮子底下互诉衷肠,还是会尴尬的。”
  哪吒:“……谁和你互诉衷肠了。”
  反驳都有气无力的,却还是由着人把自己带出了佛堂。
  屋外,胖和尚释无常屏退众人,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站着,双手合十。见到乔烛和哪吒出来,笑眯眯道:“哄好了?”
  乔烛报之一笑:“莫要打趣我了,释迦。我的心头血先存在你那,改日再研究。”
  哪吒意识到什么,在乔烛身后打量着这神态和之前差异极大的方丈,见对方慈眉善目,背后隐隐有一道金色光晕,俨然是被释迦牟尼降临(注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