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推测太后许是正用着药。
可是……
太后一向玉体康健,怎么好端端用起了药?
偏巧,这时候太后唤起她赐了座,暂且敛起心头疑惑,坐到上首畔侧。
蓦然飘来一串压抑的闷咳声,转眸瞧去一左一右的宫人疾步涌来拍抚太后的背,端痰盂递巾帕,围了个水泄不通,不余她凑前关怀的立锥之地,干杵着作壁上观又不是办法,就拣了一样她力所能及的事。
唤人传太医——
“殿下且慢!”
容盈循声相望,但见一个老媪疾步从殿后绕出,捧着小药瓶交与了宫人之后,亲斟了一盏温水奉到太后唇边就着丸药送服。
看着药入喉,老媪似乎宽了心,重新站起行了一记礼,低声道:“太后的咳疾是老毛病,太医们多番会诊也束手无策,素日里全靠服丸药纾解不适。”
“姚姑。”太后服了药沙哑的嗓音透着虚弱,开口即是责怪的语气,“大好的日子讲这个做甚。”
她整副身子倚进贵妃榻,歪偎着锦枕,适才一阵子急咳累得她愈加乏力,星眸微张,看起来病恹恹的,对扬着眼关切张望的容盈勉力绽颜。
“好孩子,刚才吓着了你,本宫的身子忒不争气了些,今儿个见你一句话未说上反倒害你担心伤神。”
丰腴的脸颊释出最亲切的笑意,模样固然憔悴,染着善意的丝丝和悦却不作伪,跟寺中的佛像一样慈眉善目。
饶是容盈抱以平常心面对,也禁不住讶异,事情远远超出她的预期。
跟皇后位置同上代人的积怨使然,太后的憎恶显而易见,她本不抱什么和平共处的幻想,今次太后的态度居然急转直上,肯绽笑颜。
反观她若一味冷漠疏离,岂不授人以柄。
通晓这一关窍,容盈主动走近,细心掖好太后所盖的锦衾,殷切叮嘱道。
“早晚冷热交替,太后咳疾在身,需时刻留意衣物的增减,一饮一啜马虎不得,尝闻坊间游医以药浸浴诊治调理病患,或可一试。”
“好,好!”
絮絮叮咛在耳,太后听得笑弯了眼尾,盈满愉悦,拉住容盈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畔。
连声称赞容盈是个孝顺孩子,目光慈蔼,言行亲昵有加,表现得恍若从未生出罅隙,望进清澈的眼所见皆是心无芥蒂的纯粹,并不像擅弄阴谋诡计的妇人。
“老话常说先成家后立业,娶得贤妻打理内务。儿郎在外才能心无旁骛的拼搏前程,咱们的圣人却颠倒了顺序,一门心思扑在立业上,我时常哀愁难安,自觉愧对太庙里的列祖列宗……”
触及伤心事,太后蛰红了眼眶,萎靡着神色,含着一腔酸楚,期期艾艾揩着眼角泪光。
“以前本宫深忧圣人宵衣旰食,缺个知冷知热的人,屡屡提及遴选嫔御之事,孰知……他不愿。”
太后几近于无的浅叹充斥着惆怅,像极了普通百姓家操心儿子婚姻大事的母亲,太后简直要愁白了头,忍不住同儿媳发一发牢骚,倾吐憋闷的心事。
“本宫知道勤民听政事关天下苍生的福祉,江山社稷自当重要。可要因此而耽误了终身大事,岂不是成了不肖子孙,叫老祖宗们夜夜入梦戳本宫的脊梁骨,幸而圣人终归开了窍,算了了本宫一桩心事。”
太后欣慰地笑了,讲出来心头的重担瞬间消弭,窒闷郁结消散大半,看着精神头强上不少,眼中却透现懊悔的难过神色,“昨日凤凰瑞象,实是予本宫一记当头棒喝,上苍降谕替天下选定的国母,必定厚德载福,佑大应福泽绵长,不该因本宫的偏见罔顾天意。”言犹未尽,豆大颗泪珠子无端端滚落腮边,水泽潸然纷落冲刷面颊。
容盈慌了神,急急开腔劝慰,找锦帕给太后拭泪。
她忙前忙后的举动,实打实捂暖了太后的心,不禁破涕为笑,驱散掉眉间萦绕的愁苦。
“瞧本宫又令你忧心了。”
召来宫人呈献一只金银平脱宝匣,太后亲自递给容盈,“这是本宫的见面礼。”匣子本身雅致又贵重,内里物什定不一般,生怕她不肯收,又仓促续道:“长者赐不可辞,不许推搪。”
话已至此,容盈拜谢过,在太后的敦促下拨开锁匙……
来不及定睛细瞧,容盈双目被一片冒出的金灿灿亮泽闪得差点花了眼,勉强适应了扎眼的耀芒,耳畔响起太后的曼声细语。
“这一对鎏金石榴花步摇乃是仙逝的太皇太后传给本宫的。”
太后摩挲着红宝石嵌成的石榴爱不释手,丹红石榴籽诱人极了,颗颗饱满凝着汁水,剔透又玲珑,恨不能咬上一口解馋。
“石榴寓意多子多福,本宫希望皇后能为皇室多添子嗣,与圣人相互扶持,和美恩爱。”太后温柔地凝睇着容盈,俨然是瞧儿媳越看越顺眼,满意的不得了。
“唯厚德者能受多福,本宫相信你会当好一个皇后,成女子之表率。”她悠悠笑言,不端着半分架子,“即日起,后宫事宜就尽数交付于你,有何不懂随时来问,有空的话多陪陪我这个老人家,同我解个闷子。”三言两语释了权柄后,她似乎更开心了些,偷偷压低声音,神神秘秘一笑:“我这儿的素膳可好吃了。”
这样子像极了好友之间分享小秘密。
无预兆就扛过担子,容盈神思卡顿几息,无数怔愕疑问翻涌骇浪,灵台拢满不真实的飘渺。
未受刁难还获得太后的示好认可,拿到管理后宫的大权,甚至不匀她推辞的机会。
“妾初入宫不甚了解,恐生缺漏——”
“不打紧,本宫是你的靠山,谁敢不听话,直接扔到本宫的长德殿。”
太后一脸无所谓。
容盈:“……”
“皇后能否讲一讲夷罗山,本宫一直很向往。”
“还听闻,蒋天师曾收服了为非作歹的山妖,扔进猪圈以臭为刑逼妖交代同伙,是真的吗?”
垂目瞧太后难克制激动而颤抖的手,容盈冷不丁从懵神里冒出一个念头。
果真,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宫中不外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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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初交锋
含元殿散了大典, 南宫旭点名留下数位臣工在紫宸殿议事。
高澹竖着耳留心里面的动静,直到剩了圣人和齐贽才敢静悄悄溜着门缝进来,寻隙与圣人耳语。
笔尖正蘸着砚台里的墨, 南宫旭闻言,腕劲儿一偏笔杆子斜到外头, 淌下的斑斑点点弄污了御贡的益州麻纸。
他弃了笔起身, 不顾墨痕浸脏袖口, 疾声追问:“皇后进去了多长时间?”
“一个多时辰。”高澹惴惴答道。
南宫旭的心揪了一下,攥紧了拳, 眉峰微微耸起,下颌流畅弧线绷成硬邦邦的棱角。
进去这么久定是生了波折, 满满是睿德皇后的侄女, 太后毕生最厌恶的万氏女。
现成的折磨机会,太后岂甘放过, 指不定用什么阴损法子搓磨满满。
倘迟上一时半刻,保不齐——
“速速摆驾长德殿!”
情势迫在眉睫, 他不敢往下想,立马要赶去救人。
齐贽囫囵听了一耳朵,忖度出个大概, 及时出声制止:“圣人,臣有事要奏。”
高澹纳罕, 平常挺有眼色一人最近怎么屡次犯蠢,看不出来圣人着急见皇后?
南宫旭瞥去一记眼风,“等朕回来再讲。”口吻俨然很不耐烦。
“事关苍生福祉,耽误不得!”
南宫旭脚步一顿。
高澹心领神会, 率人退避殿外。
殿门严闭, 四周阒寂, 更漏声声入耳,南宫旭沉凝着眸子,目光异样的冷峻,俯视着自己的亲信倾折玉树之姿跪伏殿中,语气不耐。
“子晏这是何意?”
“请您三思,莫因皇后殿下而自乱阵脚。”齐贽敛襟肃容,一身风骨刚正不阿,抵着强势的君威不卑不亢道:“太后与皇后对立的局面,正是您召万氏女入宫的初衷,也正是您拢权杀伐的大好时机,数载如履薄冰绝不可在此时功亏一篑!”
表的是一颗忠君的赤心日月昭昭,谏的是士族门阀威胁皇权,不得不狠下心除之的筹谋。
谆谆劝谏,如雷贯耳。
理智渐渐回笼,南宫旭破开瞳中迷雾般的挣扎之色,慢慢地坐回御座。
一席话兜头泼洒,瞬息浇得透心凉,捻熄了烧旺的浓情,残存余烬还在冒着断断续续的青烟。
紧接着降下瓢泼甘霖,阻隔了春风吹又生的念想,冲刷着粉饰了缱绻情深的甜蜜表象,掘出埋藏的阴暗算计。
自始至终都是一局棋……
圣人待皇后确实与众不同。
实际上,作为旁观者的齐贽一早察觉了端倪,势头发展逐步偏离预期,几近背道而驰,多年的苦心绸缪眼看付诸东流,身为人臣不可能眼睁睁见天子耽溺于儿女情长。
“不除沉疴痼疾,社稷危亡矣,予有识之士公平的机会,任贤用能,方是治理国祚的根本。”
南宫旭盯着他,一点点咽回满喉话语,四肢百骸的血液僵凝在胸口冻作寒冰,冷得砭骨,窒得难喘。
温情的余烬拉回了冷漠的现实中,逼着人主动剖开血淋淋的一面认清全部。
立容盈为后,图的是江夏万氏累代威望势力,谋的是利用万氏打击太后党,达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结果。
皇权之下,人心迷离,执棋者生情,则满盘皆输。
长德殿——
秋日光影在午后总是格外的耀眼,光线斜入轩窗,墙隅拐角投落下半明半暗的影子。
垂荡的帷幔透出两点焰影,佛龛上的玉佛慈悲为怀,敛目拈指,神色悲悯,怜惜着世人疾苦。
幽静的方寸之地香雾丝丝缕缕摇曳着缭绕,玉盏金盘奉着五谷三牲,蒲团上跪着虔诚的信徒。
太后捻动佛珠,缓缓念了声佛号,潜心向佛像恭虔叩首,睁开眼眸见到姚姑近前相搀,就势起了身,淡淡地出声:“万氏那副好颜色犹胜她的姑母,试问哪个郎君不爱?也无怪乎圣人对湘儿的撩拨无动于衷,只要有万氏在,后宫粉黛皆会沦为陪衬。”
“万氏俩姑侄哪里是门风清正的士族贵女,分明是狐媚子转世,不知施了什么妖术,迷得两代天子心里眼里容不下旁人。”
如今往事重演,姚姑遏不住愤恨,怒声替太后发出怨怼的控诉,双目淬满怨毒,
如果不是万轻岚的出现,莞娘合该是普天之下最如意安顺的太后,顺遂喜乐圆满一生。
太后耷着眼皮子,目中寒意料峭,闪逝一道厉光,指腹倏然死死掐捻佛珠,长指甲绞断了韧线,珠子‘噼噼啪啪’坠落一地。
薨了姑母,又来侄女,万氏女成心与她作对!
依礼制,嫔御是在册立皇后的前一日进宫,这一晚至为关键,她设计安排圣人宠幸湘儿,到了紧要关头却功亏一篑。
归根结底是万氏魅惑了圣人。
不除她,永无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