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点拨,他依稀瞧出一个潦草的‘程’字,心下叹气,着实欠缺眼力,唏嘘了番,暗暗酝酿出一个答复。
“不如回‘闻兄燕尔新婚,抱得如花美眷,弟深感欢喜,然事务缠身无法亲赴贺弟大喜,捶胸憾之,辗转叹之,弟谨具贺仪若干聊表寸心,望兄纳之。’可好?”
低头琢磨一会儿,紫瑜扬起脸,容色凝重,嚼着满嘴蟹膏出其不意地吼了一嗓子:“与君相逢恨晚!”抡着手激动地直拍案,语调激昂:“太好了,就要这种文绉绉他们看不懂的回复。”
各门派见天儿递公函折磨她,这回轮到她报仇雪恨的时候,殷殷叮嘱展灼华不必笔下留情可劲儿往深奥复杂里写。
知晓一册册公函给她造成的严重打击,展灼华抬手递去一只蟹充作安抚,肥蟹入目,紫瑜愁思顿散,乐颠颠撬开蟹壳刮了一勺蟹黄送入口。
他再阅公函,眼神多了些微厉色,笔锋果决游走,洋洋洒洒地写下一大篇,显然存了替妻出气的心。
‘少盟主,我妹妹被炎剑派六弟子给拐了!天杀的小白脸窝藏一肚子坏水,仗着有一副好皮囊勾得我妹妹神魂颠倒,教唆她一起私奔,您说她脑袋是不是进了水?——御音阁沈邑敬上。’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沈氏丽姝瑰姿艳逸,仪静体闲,蕙质兰心,自有君子好逑,俊郎琼姿炜烁,风神超迈,一见倾心,愿比目连枝结燕侣莺俦,今骤知携手私奔,难抑心中之惑欤。丽姝婉静有礼,俊郎行止明德,无不恭谦哉,弗敢僭乎?弗敢奔乎?谓何耳?余尝闻君盱衡厉色,振扬武怒,崖州坊间有传儿啼不肯止者,其父母以沈邑恐之,啼止而恫恐,恶煞之凶名远播,愚见私奔之因必存君之手笔,当反躬自省,以正言行,且除己身之谬,避离心离德,危其家矣,平心而坐焉,听之恳谈,又何戚焉。”
瞬时解决了一桩家长里短的琐事,紫瑜笑意渐盛,将剔好的蟹肉喂给功臣。
展灼华拿起两册用细线捆作一沓的公函,一目十行阅罢,拧着眉,兀然咽下喉口哽着的蟹肉,面色怪异,踌躇着叫她亲阅。
“久不通函,至以为念,域郎安好?昨夜狂风卷雨心湖漾澜,原是你又入了我的梦,温柔的眸中映着我的身影,轻轻含住娇艳花瓣与我的舌儿嬉戏,滚烫的脸颊微微濡湿,心底澎湃的热潮引着我逐渐沉溺……”
方读了一半,紫瑜龇着牙搓鸡皮疙瘩,“看来邪火教圣女读了不少书。”
精彩的话本子和极具教育意义的图册必然摆满柜阁,日日受着书香熏陶,才能出落成一位阅历丰富的奇女子。
扫一眼下面的那册公函,她翻也不翻,“紧随圣女热辣表白后的是邪火教长老的满篇愤慨,指责阿耶臭不要脸,勾搭他们纯洁的圣女等等。”
她意兴阑珊地丢到一旁,亲自扯来纸执笔回复圣女。
“小妹妹,秦域绝不可能娶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世间样貌俊的郎君多得是,何苦盯上个四十多岁能做你阿耶的男人,再者上赶着当人家后娘也讨不了好。有空儿相看相看竺阴门、无相派的弟子,同是魔教中人肯定兴趣相投!比起每日念叨和谐、忠君、公平、友善、敬业的苍阳宗强,正道魁首终日无趣,长此以往有碍健康,不利茁壮发育,多看武功秘籍图谋搞事方为魔教之花最应做之事,言尽于此,爱听不听!”
原是一朵粉嫩小桃花相中了沉稳的柏树,抻长了枝杈欲摘获郎心的故事。
慨叹两声伯父魅力不减当年后,展灼华继续翻看一沓公函,之后果断递给紫瑜,锁眉沉思,“现今流行嫩草吃老牛吗?”
是道德的沦丧?还是小娘子的审美观扭曲了?不爱年轻郎君,偏爱上了岁数的男人?
来自蛟云神教的公函里写满教主对封叔的倾慕之情,从热烈奔放的言辞中能感受到炙热爱意,文采不亚于邪火教圣女。
紫瑜怒摔公函,抬脚狠狠碾了几碾。
“呸!年纪轻轻学人断袖,祖宗的棺材板都叫蛟笠这个不肖子孙气炸了!小王八羔子觊觎封叔,恬不知耻的自荐枕席,也不照照镜子。纵然封叔要断袖也不找他那德行的,爷迟早带人端了蛟云神教的老巢,叫他的徒子徒孙光屁股要饭去!”
她阴恻恻转过脸,撸袖,掰了掰指节,“拿笔,不骂废他祖宗十八代,爷就更名改姓。”
为她奉笔研墨,展灼华偷觑着满纸骂人话,默然挑眉,看来术业有专攻,于骂人一项上她的造诣使人望尘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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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疑断袖
为她奉笔研墨,展灼华偷觑着满纸骂人话,默然挑眉,看来术业有专攻,于骂人一项上她的造诣使人望尘莫及。
素景垂光,明星有烂,半弯上弦月盈漫柳梢尖,皎辉掺进喧嚣夜风拂遍街衢,六百下禁鼓声歇消弭了沉闷,檐下朦朦灯影中的斑斓声色初初起了头。
永太坊紧邻南市,白日热闹的氛围延续至黑夜,摘星楼外宝灯高挂,香轮宝骑挤满街巷,来往云髻雾鬟褒衣广袖挨肩迭背,楼内飘出的丝竹笙歌引人神往。
抬腿迈上石阶,紫瑜小指勾着玉佩向迎客奴仆微晃,看清上面的花纹,奴仆敛笑换上恭肃严整的神情,深深作了一揖。
“颜寔可在?”
“回您的话,颜郎君在房间困觉呢。”
紫瑜讥笑一句:“哼,他倒悠闲……”径自迈入门,陡觉畔侧缺了个人,踅身招呼杵着不走的展灼华。
“《大应疏议·杂律》犯夜条规定,闭门鼓后、开门鼓前无故夜行至本坊范围以外者,笞二十。”
展灼华面无表情诵了一段大应疏议,企图引起她的重视,从而认识错误并及时改正。
“有什么大不了,爷今晚不走就搁这儿住下,不算犯夜哩。”
扮作水嫩少年郎的她甩着玉佩,神色变得痞里痞气,咧开皓齿绽出狡黠笑容,一溜烟儿跑进楼内熙攘人群中,像极了一条欢脱的小泥鳅觅到宽阔水域,迫不及待地扎入其间尽情嬉玩,释放真实天性。
展灼华微郁的心塞感随着那一笑化作云烟,紧跟着笑了,真拿她没法子。
到了自己地盘,紫瑜煞是如鱼得水。
楼中乐伎正奏着一支羯鼓曲,槌杖击着鼓面,承鼓的小牙床微微震动,锦屏后华裙严妆的舞伎鱼贯涌出,踩着透空碎远的清亮鼓声舞态生风,身段盛放出娇娆之姿,引得喝彩连连。
欣赏片刻,她隐约闻得二楼喧阗鼎沸,喝雉呼卢一声赛过一声,心里有点痒痒,碰巧一名奉吃食的胡姬经过,探手搂住对方的小蛮腰,在娇嗔的眼波中顺走一碟瓜果,踱上了楼。
二楼格局呈开阔打通式参差分布着不同的博戏区域,另设十余间专招待贵客的博戏室,紫瑜吃着樱桃游游逛逛至樗蒲区凑热闹。
一双修长的手将五木掷进昆山摇木杯,当啷啷响个不停。
一位唇红齿白的锦服少年神色紧张,口中高喝着“卢”,结果却不尽人意,“黑黑白犊雉,枭采,行两步!”
素旃上的棋子恰好到了关卡前的坑,按规矩不掷出贵采不得通过。
身为少年对家的虬髯汉蔑然一睨,嘲道:“毛都未长齐的小子还敢玩樗蒲,今日叫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本事。”腕间灌力,松掌一抛,五木滴溜溜贴杯壁转了几遭。
周围陷入一阵阒寂,倏然有人激动大喊:“雉雉白白白,贵采,行八步,他又赢了第六局!”
棋子已达终点,输赢毕现。
那生得鹰鼻鹞眼的虬髯汉张狂大笑,蒲扇大的巴掌一拍素旃震得樗蒲微颤,“拿来罢。”
连输五局,锦服少年已心志颓丧,交去承诺的采头——五片金叶子,便耷着头起身,“我不玩了。”
“且慢!”虬髯汉出手相拦,目中蕴着精明的光,粗声问:“你小子输了就不玩,好没志气,难道不想从我这儿将输的东西拿回吗?”
说来他混迹赌坊多年便是以此为生计,碰上人傻有钱的主儿自不甘轻松放走,怎么着也得揩下更多的油水。
但若是使强硬之策定适得其反,且观少年稚嫩未涉世太深,便故意拿话哄骗,素是他贯使的办法。
锦服少年面露踟蹰,区区金银财帛倒不在意,只是特别记挂输赢而已。
“你若赢第七局,前三局的采头如数归还,附带叫你一声爷爷!”
虬髯汉撂下的狠话,使在场看客纷纷挂上看好戏的嘴脸,对着少年起哄怂恿他继续玩下去。
“好,就这么办!”
紫瑜端着果盘从容坐到虬髯汉对面,对锦服少年说道:“观了许久不免技痒,愚弟替兄长玩一局,输算我的,赢算兄长的。”含着笑飞快递出个抚慰眼色,盼他安心以待。
锦服少年发懵一瞬,而后心领神会,“有劳贤弟了。”
虬髯汉浓眉紧锁,颇有微词,“要玩让他本人玩,你若欲同我较高下,等这局终必奉陪到底。”
“只有别人等爷的份儿,岂有爷等别人的份儿。”
紫瑜微恼,面色傲然,径自解下腰间承露囊,哗啦啦倒出一堆金叶子,把纨绔子弟骄矜轻怠的语调学了十足十,“兄台若赢,这些采头全归你。”
周围看客被她财大气粗的手笔骇住,骤然鸦雀无声,虬髯汉望着金叶子简直心花怒放,喉结不断滑动吞咽口水,浑浊双瞳溢满痴迷贪婪,真是老天眷顾又送来只肥羊,立刻转变语气带上几分讨好,“事有例外,您请。”
锦服少年面色巨变,絮絮耳语道:“这位郎君,你我素不相识万万不可舍出一袋金叶子为采头。”
“舍?”紫瑜吐出果核,笑意嫣然:“未必。”
“嚯,那虬髯汉赢了第七局。”
“这小郎君竟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紫瑜怒瞪周遭议论纷纷的看客,取下玉佩丢到素旃上,着恼般喝道:“再来一局。”
“好!”虬髯汉摩挲着成色极佳的玉佩,自然一万个愿意。
锦服少年急忙劝阻:“不可,郎君切莫执着输赢,尽早收手莫迷了心窍。”
无视劝诫,紫瑜咬牙坚持,“继续。”
一炷香后,虬髯汉不费吹灰之力赢了第八局,握着玉佩谑笑:“小郎君莫不是天上的散财童子,特下凡来普渡我。”
看客们或唏嘘或调侃或冷嘲的话掷地有声,紫瑜因愤恼而红了面颊,双目泛出癫狂之色,砸去一枚鎏金香熏球。
“敢不敢再来。”
“这人脑子有病?”
“真是有钱没地方花了。”
虬髯汉忍俊不禁,敢情碰上了一根筋的傻子,那便却之不恭。
事态急转直下,锦服少年捶胸跌足,“是我无故连累了你。”
一楼酒香萦梁,觥筹交错,某张列满珍馐的席位上,两个文弱郎君挥舞麈尾向匆匆归来的同伴嚷嚷:“李兄,都酒过三巡,你如个厕恁地久……”
“二楼来了位樗蒲高手,一手精湛之技精彩绝伦,二位兄长快快放盏随我前往同观,莫误抢位观看佳机。”
时人爱以博戏消遣时光,对个中高手自是万般仰慕崇敬,他们朦胧的醉眼中爆发出狂热光彩,“好,快走。”
望向连绵涌上楼的好事者,展灼华掐算时辰,放任她恣意玩耍一个时辰也该盥洗就寝,再不睡明儿准保熬得一双眼充满血丝,乌青着眼眶子萎靡不振。
届时定然要朝自己追究发作一通,还是亲自去请回那小姑奶奶最稳妥。
当他步上二楼面对乌泱泱的人海,寻不到一丝罅缝的时候,眉头紧锁,惊觉无论是女装紫瑜还是男装的她都太受欢迎,内心危机感丛生,即刻信手一挥,无形中劈开条窄道,顺利来到了酣战正浓的棋枰旁。
虬髯汉额角汗流不止,面孔发虚,浓眉下塌,眼神慌乱难抑,五木接连两次因腕抖而掷到地面,第三次险险掷进杯。
他不得不认清已连输八局的颓势,那小子先头输两局后续却仿佛如有神助,悉数赢回之前的采头,合该属于自己的宝贝又岂甘拱手奉还。
纵是豁出身家也要继续赌,已然扭曲的心态造成了他极强的胜负心,连番败势同时显露了偏执狂躁的一面,强烈的贪婪欲促使他甘冒倾家荡产之险,也要搏一搏。
对家的‘秦郎君’一脸惬意享用着瓜果,只是……
左侧某个黏得很近的少年委实有碍观瞻,殷勤举着一碟果子,不加掩饰眸底炙热的崇拜痴痴盯着她。
激起了展灼华心底的反感,胸口腾涌浓浓醋意,墨眸闪逝一缕冷意肃杀,怕是再不出手扼杀萌芽,便又惹来一个情敌平白添堵,当下搭上虬髯汉的肩膀,浅浅一笑:“此局吾来。”
虬髯汉微怔,不由顺着他的意思让出座位。
“尔者何人?”锦服少年起了警惕之心,怀疑二人为一丘之貉。
展灼华乜向紫瑜震诧的面孔,嘴角轻勾:“一介技痒的路人,愿同郎君一较高低。”被彻底无视的少年很是不悦,仗着连胜的嚣张气焰,扬声驳斥:“局未终,尔莽撞冲进无礼至极。”
紫瑜淡然摆手,“同谁玩都一样,不知阁下的采头为何。”面上粉饰的四平八稳与岿然磐石无二,但她的一颗心犹被尥蹶子的炽玉骢一通踩踹。
展尊主吊着漆黑的眼笑不达底,从头至脚飘荡冷飕飕的气息,八成是搁哪儿受了闲气,跑来找她寻求优越感,到底是哪个天杀的小犊子惹他不顺气。
很快,她得到了答案。
“吾素喜以人为采头。汝赢,吾听凭差遣,烧菜舞文比拳脚暖床无所不应;汝输,这小郎君便留下炯亮眼珠,敢应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