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中有很多人,一开始也是盼着秦王临幸,或许有朝一日可以飞出这座孤寂的、全是女人的宫殿,开启有血有肉的人生。
可惜秦王并不贪恋美色,有传闻说他去过毗邻的赵宫,也去过山峦另一头的韩宫,就连美人数目最少的魏宫他也踏足过,唯有楚宫,困着数量最多、才艺最丰富的美人,却未能博得君王的一次眷顾。
雷雨之夜守卫不严,她没费多大力气就翻了出去,在雨水中艰难却快乐地奔跑着。
这样的自由,已经十几年没体会过了。
可惜她很快就迷了路,秦国的街道上,巡逻不断,她渐渐地有些害怕了,慌乱中脚崴进了路边的排水沟。
雨势骤然加大,像箭一样冲刷着她,她急得哭了起来,却紧紧护住袖中的绢帛。
一串马蹄声由远及尽,在街道中急速奔腾,本已经过了她,却突然停住,调头行到她身边。
同样被浇成落汤鸡的长公子跳下马,搀扶起了她。
那夜,他将她带回了家,让她沐浴,换上干爽的衣服,住了一夜。
这便是他们前世缘分的开始。
然而第二次见面,却是在半年后。
那日,秦皇毫无征兆降临楚宫,宫内顿时一片兵荒马乱,慌乱中她被推出来,为他献唱,因为她的嗓音是最甜美的,歌声也是最动听的。
她唱了一曲又一曲,直到嗓子冒烟,秦皇也没有说停。
君王不发令,她便是唱到泣血,也不可以擅自停止。
她已经嗅到了喉咙深处浓郁的铁锈的味道,声音微微起了颤。
他喜欢她的歌声吗?应该是的,不然日理万机的始皇帝陛下,也不会停留如此之久。
可他只在最开始时,淡淡打量了她几眼,而后便在她的歌声中阖上狭长的凤眸,久久再未睁开,仿佛沉浸在了某段遥远的回忆中。
她实在坚持不住了,铁锈味一股股涌上来,她很想咳嗽两声,却不敢,憋得脸蛋通红,睫毛簌簌颤抖。
忽然,一道清贵磁雅的声音,在旁边响了起来。
“父皇,儿臣听闻楚人更善舞,父皇出来一趟不易,不如让她们舞一段,也算是歌舞俱全了。”
始皇帝徐徐张开锋锐的双眸,不甚在意地轻轻颔首,她便被拽了下去,躲到帘子后,大口大口地喝水。
隔着几重飘飞的幔帐,她与他遥遥对视上。
他冲她微微一笑,星目剑眉,鼻梁若松,仿佛刺破云层的一缕白光。
她也回了一个盈满感激的甜甜微笑,唇边的梨涡像一朵小花那样,绽开纯白的花瓣。
自此之后,又经历了几次明显不是巧合的偶遇,他们坠入了爱河。他时常在宫门外等她,她则轻车熟路地翻越宫墙,与他在车厢中拥吻、缠绵。
有时他也会带她回家,她住的地方,便是楚萸先前暂住的那处房舍。
他们都知道,这是一份不能为人所知的爱,一旦事发,他或许会受些不痛不痒的惩罚,而她,则是要粉身碎骨的。
可她不在乎,她爱他,心甘情愿粉身碎骨。
何况,在这幽深寂寥的宫殿里,她已经没有任何未来可言了,若是在生命结束前,能绚烂地绽放一次,她无所畏惧。
长公子一直在想办法让她获得自由,留在他身边,他疏通了很多关系,买通了不少人,然而就在即将成功之际,他却因为政见不合,一朝惹怒了始皇帝陛下,被贬至上郡。
分别那日,她哭着追赶他的马车,而他则忍着泪意与痛苦,一次也没有回头。
他那时已知晓,自己大概不会再回来了。
咸阳已不属于他,她更是不要再与他扯上关系。
他安排了几个非常靠谱的人,在危难的时候能够拉她一把,保她一命。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那日回去后,她大病了一场,医生诊脉时,发现她已怀孕两个月有余。
他们的孩子,从降生到死亡,都未曾见过自己的父亲。
而他的父亲,也不知道,那座逶迤在山脊底端、色彩明艳的楚国宫里,哇哇大哭着一个皮肤白皙眼瞳乌黑的婴孩,那是他的儿子,他与她爱情的结晶。
梦到此处,楚萸倏然惊醒。
她早已泪流满面,在黑暗中覆上珩儿肉嘟嘟的面颊,身体止不住地抽搐、轻颤。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错了。错得很离谱。
她私自就替珩儿做了决定,一厢情愿认为是为他好,而这实际上不过是出于自己的私心。
她不敢面对他在秦国的妻室,却打着为珩儿好的旗号,将自己的懦弱与自私加诸在他身上,硬是剥夺了他们父子相认的权利,也剥夺了他改变人生的机会。
谁敢保证,几年后,十几年后,跟着她风餐露宿、吃不饱喝不足的珩儿,不会对她心生抱怨,认为当初还不如跟着父亲,至少那样不会如浮萍般漂浮不定,吃了这顿没下顿。
在长公子的羽翼下,他会得到最暖和的衣服,最全面的呵护,也会受到最完善的教育。
而这一切,都是她根本给不了他的。
而她,竟一次也没考虑到这一层。
自己还真是个既懦弱,又愚蠢自私的女人。
她把脸埋进枕头,觉得前世的芈瑶,比自己勇敢百倍,也有血有肉百倍。
珩儿在睡梦中嘟囔着听不懂的婴儿语言,手脚在她怀里扑腾了两下,小脑袋往她怀里蹭了蹭,她心疼地俯下脸,在他苹果般的脸蛋上亲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