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亮着灯,相当微弱,不仔细辨认很容易误会成月光打在窗棱上的反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几乎是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
  “长公子?”他在门口拘谨地唤道。
  没有回应。
  前厅漆黑一团,光亮是从卧房的方向溢出来的,他壮起胆子,窸窸窣窣地穿过昏暗,踏入里间。
  他要找的人,确实就在那里,弓身坐在楚国公主曾经睡过的床榻边缘,垂着头,右手松松攥着一册看上去十分破旧斑驳的竹简。
  他的身体绷得好似一张拉满的弓,面容隐匿在烛火的暗影里,辨不清神色,仿若一尊石雕般,一动也不动。
  长生太熟悉这副样子了。王后去世后的一个月里,长公子几乎每日都以这样的状态,枯坐到天明——
  “长……”一瞬间,心疼的情绪压过了一切,他刚想开口,脑中瞬间闪过阿清的叮嘱,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托着水果默默地转身退了出去。
  他将水果端正地摆放在半摊开的书简旁,稍稍收拾了一下后,回到隔壁自己的耳房。
  他没有上床,而是默默靠着床板,倾听着隔壁的动静。
  下午宫里来人传话,说秦王明日午后有召见,他还没把这事跟长公子交代呢。
  然而他一直等到子时,仍不见任何动静,后来他太困趴在床上睡着了,醒来时已是卯时,天光微微透出云层,吓得他连滚带爬地跑到隔壁,却发现长公子并不在里面。
  他的床铺如昨夜般平整,完全没有睡过的痕迹。
  长公子,一整夜都未曾归来。
  楚萸没想到东西收拾起来居然有这么多,三个人的物件加在一起,足足塞满了一辆双乘马车,当然这其中有不少子婴托人送来的衣物,其中不乏棉服、棉靴。
  看着这些保暖品,楚萸再一次意识到路途的遥远,她长长叹了一口气,跟秀荷一起坐在田青驱赶的马车里,郑冀赶着装行李的另一辆跟在后面,他们要在南门门口与景暄他们汇合。
  清晨方才开始,路上行人很少,他们走得顺畅,沿路还买了几只热乎乎的烤饼,一边吹气一边小口小口地吃。
  南门近在眼前,从这里出去,一路向东,最快一个月便可抵达楚国都城。
  秀荷揣着手,眼睛里转动着喜悦,她显然对于回家期盼了许久,楚萸默默地看着她小脸涨红、满心雀跃恨不得立刻飞到故乡的可爱样子,心里滚过一阵温情。
  她至少还有他们呢,即便在楚国,她也不会孤单的。
  她乐观地想,竭力让思绪集中在未来,而非当下。
  也许等马车远远地驶离咸阳、驶离秦国就好了,那个时候,她的心情应该彻底平静无波了吧?
  不会泛起任何质疑,任何后悔,因为那时她已经无路可退了,只能将一切交给命运。
  她要做的,便是在命运的海涛上,随波逐流。
  她重重地闭上眼睛,不让秀荷注意到眼底翻滚的情绪。
  长公子的身影避不可避地浮现在脑海里,先是他的脸,接着是清磁的嗓音,微笑着的唇角,还有他策马时贴在她脊背上的体温——
  一阵酸楚又热烈的情绪漫上心头,她双手微微颤抖,强忍了好几次,才没让眼泪滚落眼眶。
  一阵急切的马蹄声忽地靠近,打断了悲伤对她的侵扰,趁秀荷掀开帘子向外张望的时候,楚萸连忙用袖口在眼角使劲擦了擦,也跟着望向窗外。
  是景暄,单骑过来迎接他们。
  楚萸没心情抑郁了,从这一刻起,她会有新的生活和新的烦恼,她得打起精神来应对。
  比如与他们一起返楚的景暄的叔叔,他才是真正说得算的人,她得跟他搞好关系。
  幸好他的叔叔景涵,是个相貌英俊,寡言内敛的中年人,他显然有自己的烦心事,对她仅仅是礼貌地点了下头,就不再关注了,放下帘子继续闭目养神。
  楚萸甚至觉得,就算她把一整栋楼拖在马车后,他都懒得置言。
  景暄热心地帮她把行李挪到他们配备的车上,然后另分配了一辆坚固、厚实的马车给他们三人乘坐,他自己虽然看上去很想留下,但碍于礼数,不得不坐进他叔父后面的那辆马车,一行人(还有大约十几个仆从、侍卫)浩浩荡荡出了南城门。
  田青赶着两辆车,独自返回。
  楚萸单独坐在一侧,她掀开窗帘,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身后不断拉远的高大城门。
  她心中百感交集,然而万千情绪只在胸口膨胀、发酵,面上仍是一派平静。
  再见了,大秦。
  她带着一丝悲壮与沉痛,在心里默默说道,额发被晨风掀动,露出白皙光洁的额头。
  再见了,长公子。
  一颗泪珠被风吹出眼眶,朝着城门的方向飘散、碎裂。
  那也许便是她留在大秦,最后的一丝痕迹了……
  第70章 恶言
  ◎……◎
  傍晚时分,空气骤然转凉,随行的侍从给每辆马车分发了热水,用扁扁的行军壶装着。
  楚萸他们车里人多,发了两壶,她本打算跟秀荷分着喝,毕竟都是女孩子方便些,可秀荷却把身体紧紧贴向郑冀,坚决不肯与她分享。
  楚萸也没勉强,拔下木塞,猛喝了一大口。
  为了减少方便次数,他们一整天都没怎么喝过水,此时早已口干舌燥,温热的水流甘甜地灌入喉管,激起一阵麻酥酥的幸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