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食物是临睡前,值班狱卒面无表情送来的。
她当时不饿,外加心情杂乱,一口未动就上了床。她原本还想跟韩非聊聊天,可瞥见对方已经坐在了桌案边,便不好意思再打搅,摸索着上了床,迷迷糊糊竟也睡了过去。
“先生,我吃不下,您吃点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写字。”她蹲在地上,把食盘往前推了推,懂事地说道。
韩非一愣,他瞅了瞅楚萸,又瞅了瞅地上的食物,说实话,他确实有些饥肠辘辘了,但也不好白拿人家小姑娘的食物,只能摇摇头,说无妨,他不饿。
楚萸看出了他的心思,乖巧地笑了笑,朝他伸出一只手指:“先生才学渊博,字想必写得也特别棒吧,芈瑶想求先生一副字,就当是等价交换吧。”
她的笑容在一团昏暗中,显得暖烘烘的,韩非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越看越觉得这小丫头有些不同寻常。
“那……好吧。”吃饱喝足确实能加快进度,他从长案后起身,坐到楚萸对面,端起食物慢慢嚼了起来。
楚萸满足地看着他吃,心想自己也算是做了一件有功于千秋的好事。
忽然,她脑中窜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能做的,可远比这多得多——
但那样的话,也许会暴露自己,行吗?
她歪头看了看对面发丝蓬乱,面容憔悴但眼神明亮的韩非,猛地一握拳,坚定了自己的决意。
人在情绪不稳定之下,总是很容易做出大胆的事。
“先、先生,您能……不死吗?”她几番翕动双唇,终于把这句话磕巴了出去。
韩非停下咀嚼,诧异又疑惑地望着他,良久才眨了下眼睛,唇边漾出一丝苦笑:“这可由不得我,姑娘。”
“不,决定权一直都在您手里呀。”她急促地攀住栏杆,“若是秦王真想杀你,早动手了,还至于拖到今天吗?”
“兴许是留着我,让我多写些东西吧。”他继续苦笑,又开始了咀嚼。
“不,先生,秦王真的很不想杀掉您,他视您为知己,您的学说他每一卷都爱不释手,日日研读,甚至让长公子也当作宝典重点学习,您若是能放下家国恩仇,将目光放远些,他会很乐意放您出来的!”
“你——”如果说韩非先前的神情还只是诧异,此刻简直可以形容为震惊,“你一个姑娘家,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莫非,是长公子说于你的?”
既然已经开了闸,楚萸就不打算遮着掩着了,她鼓起腮帮子,认真地盯着他道:“我不仅仅知道这些,还能背下您的大部分学说呢。”
说罢,她机关枪般背了起来,偶尔有点卡壳,但很快就能顺下去,韩非听得眼睛越张越大,眼珠都快掉下来了。
前面倒还好说,早已流通于市面,她可能听人背过记住了,但她后面背诵的那几条论述,乃是自己脑中刚刚成型,尚未记录在竹简上的新想法,她居然也能倒背如流,甚至用词用句都与自己预设的不谋而合,这简直——
简直不可思议。
“你、你、你是如何知道这么多的?这不可能,好多我都还没书写出来呢……”韩非声音发颤,已经开始往妖邪方面猜测了,眸子牢牢盯住她,半天也没转一下。
“因为,”楚萸顿了顿,没必要地四下扫视一圈,压低声音朝铁栏慢慢凑近,“因为我来自于两千年后,先生,我是未来的人,而您的学说,在两千年后依然备受推崇,即便不被完全施用,也奠定了两千多年的法治基调,总之,您名垂千古了。”
说出这话,楚萸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终于,终于跟人说出实情了,长久深埋在心底的秘密,总算找到了一个倾听者,而且还是这样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她心中顿时百感交集。
而韩非,此刻俨然已呆坐成一尊石雕,若不是眼珠偶尔动一下,真的就与一块石头无异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萸坐得腿麻,刚想站起来活动下身体,韩非突然猛地打了个激灵,目光笔直地朝她投来,吓了她一跳,刚刚立起的一条小腿,又放了下去。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他咽了下口水,眼睛里仿佛燃了两簇火苗,“那后人——如何评价我?”
果然,大佬都在意这件事。楚萸有点哭笑不得,但还是如实回答了。
种种描述最终汇成一个词:才大志疏。
韩非叹了口气,缓缓从地上起身,背着手在牢房里踱步。
他和楚萸不一样,没带镣铐,脚下只有鞋底与地上茅草摩擦的沙沙声。
“所以先生您要好好活着呀!只有活着才有一切可能,自秦一统天下后,华夏自此便是一家,什么韩人赵人楚人都不重要,大家全是一体的,文字、度量衡、思想、文化全都统一了,自此之后大一统的观念一直延续了两千多年呢,对了,我们华夏人有很多外族的敌人,就好比现在的胡人,他们才是我们应该对抗的存在,而不是我们彼此互相厮杀——”
韩非停下脚步,忽然转过脸来,神色模糊地笑了一声:“小丫头,秦王这么坑你,你还帮他说话呀?”
楚萸一时语塞,自言自语嘟囔了两声,她其实也不大情愿,但一开口就忘了要仇恨秦王了,只当他是强大迷人的老祖宗,赞美之词无师自通、滔滔不绝地就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