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是他的长子,从一出生,就注定要与政治绑定一生,他能理解他不愿意处处受制衡的心境,但他必须这样做,这是他与生俱来的义务。
他们大秦每一位被寄予厚望的子孙,都是这样成长起来的,包括他嬴政。
扶苏却没有一口答应。他垂着眼睛静默片刻,而后徐徐抬起乌黑的眸子,看着父王,声调淡淡地说他想再等些时日,等阿母忌日满一年后,再谈论娶妻的事情。
他曾发誓为阿母守一年的孝,父王应允了,此刻这便是最好的借口。
距离阿母去世满一整年,还差十五日。
秦王立刻阴沉下了脸,他沉默地打量着自己的儿子,半天没吭声。
殿内气氛一时间压抑无比,站在蓝田玉屏风后的赵高,连呼吸都不敢大声,胆战心惊地伺候着。
这偌大的咸阳宫,不,就连整个秦国都算上,敢和秦王抬杠的,也就只有长公子一人了。
最后是上卿姚贾有要事禀报,才中断了偏殿内的剑拔弩张。
父子俩的谈话无疾而终,秦王没有应允,也没有不应允,事情就这么杠在那儿了,谁也不肯让步,固执得像两头倔牛。
整整一天,扶苏的心情都罩上了一层阴霾。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那样暗含情绪地跟父王说话,父王是他从小最敬重的人,也是他最爱的人,小的时候他什么都不懂,对父王最深的印象,就是那双温柔抚过他睡脸的大手。
那时候他特别喜欢装睡,因为一旦假装睡着了,父王就会放下王者的威严,变成一位慈爱的父亲,坐在他床边安静地看他睡觉,还会用宽大的掌心轻轻拍他的肩膀。
可自从阿母死后,一切都变了,他甚至都有点儿无法直视他,因为一看到他,就会想起阿母,一想到阿母,他就心如刀绞。
“谁?是谁在那儿,鬼鬼祟祟的——”长生的一声断喝,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起头,循声向门口望去。
只见一抹嫩黄色的身影,在黑漆漆的门外晃了一下,听见喊声后,如受惊的小兔般,短暂消失了片刻。
几秒钟后,门板外探出半张脸来,白白的,怯生生的,小鹿似的桃花眼一眨一眨地向里瞟。
明明是一副上不得台面的鬼祟模样,却被她做出了一种含羞带怯的娇憨,长生更加生气了,扬手就要赶人。
这女人真是不知廉耻,一入夜就找上门来妄图勾引,幸好他在,否则长公子很可能会把持不住,着了她的道……
扶苏给了他一个不大友善的眼神,长生瞬间哑火,朝仍然扒在门板上、眼睫不停忽闪的楚萸翻了个白眼。
“芈瑶,你来做什么?”扶苏敲了敲书简,温和问道。
少女今日穿了一身鲜嫩的鹅黄,小心翼翼探头探脑的样子,就像一只刚出生的黄鹂鸟,说不出的惹人怜爱。
他顿时心情大好,笼罩在心头的最后一丝阴霾,也被那抹亮色驱散,他现在眼里、心里只有她,她的一切小动作小表情,都让他十分愉快。
他突然特别想捏一捏她红扑扑的脸蛋,如果自己用力的话,她是不是也会如黄鹂那样,发出婉转清脆的啾鸣声?
他忽然十分期待。
“长公子,芈瑶有些事……想和您说一下。”
楚萸无视长生愤怒的瞪视,用软糯的声音乖巧回答道,身子稍微往外挪了挪,只是下半身仍然掩在门板后,仿佛这样会让她更加有安全感。
“进来说吧。”扶苏被她的好笑模样逗乐了,他朝长生挥了下手,示意他可以回房休息了,这让长生十分难过。
他早就看出这丫头不安分,说与阿清听她还不信,等明儿一早,这丫头鬓发凌乱地从长公子房间出来时,她便会信了。
到那个时候,府里就会彻底变天,他搞不好也会因为得罪过她,而被长公子疏远——
他一瞬间脑补了很多,灵感来源于各类民间故事,诸如娶了媳妇忘了娘之类的,甚至还看见自己背着破烂包裹,像丧家犬一样被华服金钗、翻身做主人的楚公主赶出家门的画面,不由得泛起粼粼泪光。
明明昨天接人的时候,还什么感觉都没有,只当是接了个长得有几分姿色的丫鬟,可从今早起,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她在府里,是真的什么活也干不了,长公子留她作甚啊?
唯一的解释,就只有那个了。
这样想着,长生不情不愿地离开,经过门口时,没好气地觑了楚萸一眼。
楚萸自然是不理解他的纠结,她表情娇怯,抖了抖小黑刷似的浓长睫毛,期期艾艾地望向屋里的长公子。
见他神色比刚回来时明朗多了,语气也颇为和善,顿时肥起了胆子,从门板后绕出来,一步一步走到他端坐着的长案前。
她的两只手在长袖的掩盖下,紧张地勾缠在一起,嘴唇半撅着,透出一股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魅惑意味。
扶苏喉结微滚,稍稍错开目光,用竹简朝长案对面指了指,楚萸得令,顺从地屈膝坐下。
三百石,三百石,三百石。
她脑海里一直响着这个声音,就像“大锤八十”“小锤四十”那样魔性。
“说吧,什么事?”扶苏身体向后仰,好整以暇似的看着她问道。
楚萸掀起眼皮,有些拘谨地瞅了他一眼。
今天的长公子,一袭淡金色里袍,外面罩了件白色外搭,袖口处一圈赤红,看着比平日正式许多,果然是进宫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