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画面在她眼前交织,最多得还是那场大战的景象。
不过偶尔也夹杂着谢衍小的时候,与族人一道生活在神域时的样子。
那时众神尚在位,他是凤凰族最小的神君,便格外被宠溺些。毕竟是连拔秃玄鸟也做得出的小神君,平日不闯大祸便已是万幸。
璀错共享着他的记忆,不受控地在心里想,这哪儿是传言里天资聪颖芝兰玉树的小神君,这分明是三界的小毒瘤。
好在毒瘤后来学会了清风霁月那一套。
可她同谢衍神魂正相系,心里想什么哪儿瞒得住,谢衍轻笑了一声,神魂相融间,便耐着性子磨她,直到她在怀里不受控地呜咽出声,方放缓了些。
璀错眼前一阵儿一阵儿地冒着星河,空隙里甚至在想,她是不是已经捏不成形了?
她的意识就这样时有时无,跟着谢衍看过他的一小部分记忆。
这其中,包括那场大战。
她怕是第一个知道,谢衍是在大战之中涅槃了一次,方活下来的。
第35章 运气好些,能杀得了我,……
整个上界对那场大战都知之甚少。毕竟那时主事儿的是神族, 怨念横行之际,其余各族受神族庇护,也仍是自顾不暇的。
怨念肆虐在大地上, 金乌沉于西山之底,乌压压的堕鬼如海浪潮, 永诛不尽。
璀错看到的是谢衍的记忆, 自然是以他的视角, 见他当年所见, 受他当年所受。
彼时谢衍那把弓,还有着弓灵。弓灵与他相伴多年,对他的脾性了解得透彻, 配合起来更是无间。杀意纵横,他手里那把弓被拉满,神力凝形成箭, 携着撼山填海之势穿过堕鬼尸潮。业火在触到怨念那一霎便轰然而起, 硬生生在黑沉沉的天空下烧起一片天光。
如今的三界,神族已经变得遥远而神秘, 鲜有人知道当年遥坐神域的那些,拥有的是什么翻覆天地的力量。
可饶是这般, 堕鬼的数量亦不见少。怨念蔓延出来,三界之中不住有新的堕鬼产生,填补着死在众神手下的那些空缺,永无止境。
天边骤然划过一道亮光, 像是颗拖了极长尾巴的星星, 稍纵即逝。紧接着又是两颗星坠落。
星坠,是神族陨落之兆。
周遭空气被烈火烧灼,烫得惊人。谢衍闭上眼睛, 缓缓深吸一口气,倏尔手往下一压,业火疯了般蹿起几丈高,以他为中心,向四面扑过去。
浓厚到遮天蔽日的杀气也跟着扑过去,现实中的璀错不安地缩了下身子。
谢衍安抚似的轻轻吻她,直到她神色渐渐放松下来,甚至不自觉地用手勾住他脖颈。
璀错已不知见了多少颗星辰陨落。
但在这样的攻势下,好歹堕鬼的数量不再见长。
天边似有雷声滚滚,在酝酿着什么。而在远方,已有凤凰的涅槃火燃起。
再后来的记忆显得混乱不堪,画面闪动得太快,璀错也只看了个大概。
她只大概记得,谢衍终是力竭,被堕鬼所伤,怨念沿着伤口进入他血脉之中,令他经脉寸寸碎裂。涅槃火燃起,神躯重塑间,一道天雷携雷霆之势贯下,凤凰一族合力为他消弭了天雷大半的威力,余下那些,被他那弓灵舍身挡住,才护得他安然涅槃。
可凤凰神族,安然涅槃的,最后也便只有他。
无边的孤寂与绝望如同那片战后的废墟,过于浓烈的情绪烫得她神魂发颤,璀错猛然睁开眼,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紧紧缠在谢衍身上。
她还未从谢衍那时的情绪里脱身,心里沉沉的提不起精神来,抬眼对上他那双含着笑的眸子。
谢衍用手顺了顺她的发丝,“你这样容易通感,又偏要看,看了还要不高兴。”
璀错还在消化着方才巨大的信息量,本想从他身上下来,没成想只抬了抬胳膊,因着心绪不佳而暂时沉寂下来的余韵便加倍返回来。
这一动登时便酥麻了半边身子,她“嘶——”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本想一鼓作气爬起来,瘫到一边儿去,结果刚刚半坐起来,就被谢衍一把往下一拉,结结实实倒回去。
璀错听着他压抑不住的低低笑声,突然方才的心情便烟消云散了——她方才竟还对他有那么些些同情?她怎么想的?
谢衍扣着她的手,“好了。都是些陈年旧事,不过是你想知道,便告诉你,你难过什么。”
她本来是想知道什么来着?璀错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才发觉哪儿不对,问道:“我问的是前尘镜有何作用,你给我看这些做什么?”
尤其是最后那一幕,那道天雷来得蹊跷。偏偏就连天宫的记载里,都没有提到过那场大战最后有什么天雷异象。
璀错自知还远达不到能叩问天道的境界,那这一来,她知道得未免也太多了些。
谢衍听出来她话中之意,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诚如你所见,神族覆灭并不是场意外。”
他以闲话家常般的语气,将上界最为隐秘的真相强行塞进她耳朵里,“天道不仁。神族手握着能创世灭世的能力,于上古时期自然是好的,但在三界安稳的现在,神族便成了最不安稳的变数。”
“天道容不下,便于冥冥中令神族同堕鬼相互消耗,直到堕鬼杀尽,神族仍立于世间,尤其是我凤凰一族,有涅槃重生之能。天道便索性降下天雷,一举换一个安宁又能相互制衡的三界。”
天道以下,万物如蝼蚁。从这个角度看,所谓神族,也不过是三界棋盘上的一颗颗棋子罢了。
一颗棋子,若有了决定性的力量,能颠覆了整个棋局,那这场对弈便失了意义。不如弃之。
大道无情,便是这么个道理。
璀错怔了怔。
道理她懂,但是她为什么要知道这些?!
谢衍有多记仇有多小心眼儿她还不知道么,万一他是图一时新鲜,嘴快同她说了,日后想起来再后悔,琢磨着琢磨着就顺手把她除了怎么办?
毕竟听他话里话外这意思,连天道都不放在眼里,区区一个她,也算不得什么罢?
她内心剧烈波动着,因着方才两人识海相连,此时余韵未消,谢衍也便多少察觉出一点。
谢衍一手贴着她脸颊,缓缓向下,摩挲在她下巴上,颇无谓地开口,“一不留神,便同你说得多了些。”
他凑近一些,贴在她耳边,温热的呼吸洒在她脖颈上,璀错登时起了一脖子鸡皮疙瘩。
却只听他蛊惑般轻声道:“你选罢,等此间事了,是随我回神域呢,还是你自己做个了断?”
果然。璀错在心里呵呵了一声,不等他仔细解释他这个“做个了断”是什么了断,便自觉道:“神域也还行。”
谢衍听出她话里的勉强,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同她道:“其实也还有个选择。”
璀错趁机坐起身子来,“什么?”
谢衍也半支起身子来,懒散地用一只胳膊撑着,闲闲道:“方才忘了同你说,前尘镜为何对我一族意义重大。”
“凤凰确有涅槃之能,从某种意义上说,可谓是不死不灭。但相应的,凤凰涅槃后,会丧失涅槃前的一段记忆。唯有以千年修为为祭,照亮前尘镜,方能自镜中窥见那时的记忆。”
这也便是为何前尘镜这样一件落到旁人手里略显鸡肋的神器,独独被他如此重视,甚至能作为凤凰的镇族神器。
璀错费了番功夫才明白过来。
涅槃火有重塑神躯之功效,但同时,会将涅槃前的一段记忆作为因果燃掉。
燃掉的这段因果,便是导致涅槃的直接原因。
换句话说,涅槃后的凤凰会失去涅槃前的记忆,但不是全然失忆——常识类的记忆都还是在的,忘记的是导致他涅槃的人事。
璀错理了理,谢衍在战中涅槃过一次,按理说是会忘了这场大战中的前因后果的——包括那道天雷。
但是她却自他识海,看到了他涅槃前完整的过程。前尘镜自大战后便失了踪影,也便是说,谢衍不可能是借前尘镜看到的记忆。
总而言之,他在后来,又涅槃过一回。
可自那场大战后,整个三界海晏河清,谢衍作为唯一的神君更是无可匹敌,又有什么能伤得了他?
璀错思衬着,他自个儿也必然是不知道的——不然他也不必寻前尘镜。
而她思来想去,整个三界敬他畏他,就连天宫也仍要仰仗着他,自然是打心底里不愿神君有恙的。有这个胆量伤他,且又伤得了他的,估摸着还得是那虚无缥缈的“天道”。
“我给你出个主意,”谢衍出声打断她的思索,吊儿郎当道:“你若是不愿随我回神域,也不愿折损自己,就只能对我动手了。运气好些,能杀得了我,我涅槃过后,便不会记得你。”
他话里带着两分真诚,偏偏态度又玩笑得很,似真似假的叫璀错听不明白,“赌一把?”
璀错竟当真权衡了一会儿,问道:“你能不还手么?”
谢衍笑得很慷慨,“不能。”
璀错清了清嗓子,“我想了想,神域也还不错。里头定然灵力充沛得很,有利于修行。”
谢衍瞥她一眼,“你那道,修不修的也没什么。”
璀错岔开话题,同他商议了一会儿何时去阴都云云。说着说着,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浑身上下摸了一遍,紧跟着又去摸谢衍身上。
谢衍挑眉,任她上上下下摸了一遍,见她还打算伸手进他里衣里,方及时抓住她手腕,无奈问道:“找什么?”
璀错头一回慌了神儿,问他道:“司命给我那块玉玦,你瞧见了么?去东南宫前还好生生在我身上,怎么突然不见了?”
谢衍沉吟片刻,“玉玦系在你身上,不会轻易掉了,虽你仙力被隐,但若是有人近你身,我也会察觉。”
璀错抿了抿嘴,断定道:“只能是我们入前尘梦时,神魂离体那一阵儿了。是妄邪?”
但她不明白,妄邪要她一块玉玦作甚?
“不好说。”谢衍画了一道追踪符,悄无声息地汇入空气中,寻着璀错的气息而去,“也可能是修为比妄邪更高一阶的存在。”
第36章 谢衍果然从未叫她失望过……
谢衍的追踪符很快便有了消息。玉玦的确还在东南宫中, 其上除了璀错的气息,还沾染了一人的气息,却并不是妄邪。
那人能在妄邪的眼皮子底下, 取到想要的东西,必然不是什么善茬。
两人眨眼间便来到东南宫的宫门前, 因着有令牌在身, 这回进去便容易得很, 连巡逻的阴兵见了他们身上的令牌, 也是恭恭敬敬地放行。
璀错颠了颠令牌,传音给谢衍,“我们兵分两路, 我去寻妄邪,你去找找拿着玉玦的那人的行踪。”
她仍藏着仙力,若是遇上那人, 行动颇受限制, 还不如去找妄邪试探试探来得稳妥。
有了令牌,两人在整个东南宫畅行无阻。璀错寻思着, 以谢衍的水准,少她一个拖累, 行动起来该是更方便些,追查个把人自当不在话下。
他们来这一趟,速度已是极快。谢衍不好大动干戈地大面积搜查,只能循着痕迹跟上去。
他亲手画的追踪符同寻常追踪符不同, 不仅能追寻实时的位置, 在一定区域范围内,还能查到它先前的位置变动。
此时东南宫的整个影像皆出现在他识海里,符咒将他追查的气息出现的位置一一作了标记, 勾勒出一条行动路线来。
追踪符停在另一侧的宫门处,再无丝毫偏动。
谢衍过去时,那处宫门附近毫无异样。他倒也不急,随手从宫门旁用来装点的树上摘了片叶子,在手里转着。
他手倏而一顿,紧接着叶片飞出,如利刃般割裂空气,却在空中像受了什么阻力一般一滞。
谢衍当即一道妖力打过去——妖力虽只是他提了神力转化而成,不及他原本的力量半分,但他修为之深,这一下也非什么人都扛得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