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无论是那时的宸桉,还是如今的璀错,都没能注意到,烟花光影变换下,千澜的脸色愈来愈苍白,苍白到她不得不使力咬了咬嘴唇,咬出点血色来,才显得好看些。
谢衍眼前一阵阵发黑——他万万没想到,千澜的身子比他想的还弱一些,竟是要捱不住了。
可烟花还未放完,天边的月亮也依旧亮着。
若除去宋修那一世不算,他已经许久不知道疼是什么滋味了。如今这一体会,便体会了一把常人体验不到的程度,他满心想着的竟是还好没叫璀错成了千澜。
又过了一阵儿,最后一朵烟花消散开,月亮也渐渐淡去。
璀错同谢衍下了船,谢衍便被容寒她们带去了城主那儿,璀错自个儿慢慢顺着忘川走着,看了一眼忘川里头。
那只被宸桉扔下忘川的机关,最好还是永别叫旁人知晓了。
宸桉准备了两套机关,一套是最后千澜选中的这套,是他精心打造出来的烟花。
剩下那套,是炸药。
倘若千澜选中的是那套炸药,在她按下去那一瞬,整只船便会被炸开,蕴含了他属于恶鬼道的灵力,用了数十年炼制出的炸药的威力甚至能波及到东南宫。
而这艘船上的,怕是一个也活不下来——不被震散了魂魄都是好的。
在宸桉原本的打算里,千澜若选中炸药,他会在爆炸前带她离开这儿,而后看整艘船在忘川上炸成烟花。与此同时,他早埋伏在四处的人马便会发动,直逼东南宫。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一念善,一念恶。他就这样伸出手去,毫不在意却又夹杂了些隐秘期盼,他温柔缱绻地对千澜说:“左边还是右边,选一个。”
好在天意冥冥中自有注定,千澜替他选了真正的烟花。
于是他决定学着去做个好人,恶鬼道修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城主之位也不要了——他本就非城主亲生,其实这城主位,只要他不出手,必然是宸翊的。
他笨拙地想成为她心里合适的人。
璀错叹了口气,遥遥望着一川灯火,抱了抱胳膊。
妄邪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主子。”
璀错摆摆手,“传我的令,叫他们都撤回去,没我的命令,不准轻举妄动。”
妄邪欲言又止,终是只低低应了一声“遵命”。
他要走,璀错却突然叫住他,同他道:“妄邪,你这张皮,是不是该换了?下次我替你画罢,画好看些。”
“旁的事放放,做点儿你想做的事儿罢。”
妄邪愣了一下,方应了一句“好”,隐入黑暗中。
自从上元节后,宸桉和千澜之间好像就有了些心照不宣的味道,来往愈发密切了些。
日子平淡且有盼头的时候,时间便过得快些。
直到某日,宸翊来找璀错,说是设了宴,他们兄妹三人同母亲一道,温酒叙叙话。
因着听到千澜要去,璀错便应下了。
宴席当日,璀错去得不算早,提前放出的秃鹫已经绕着整个宴场看了一圈,却并没有发现千澜的身影。
整个宴场看起来毫无问题,但她心下总隐隐有些不安。
城主一早便到了,母子三人说了会话,便见宸翊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同城主道:“千澜今日身子不大爽利,说是要好好休息一下,就不来了。”
城主顺着问了几句,知道千澜无甚大碍,也便放下心去。
酒过半巡,宸翊起来,先向城主敬了一杯酒,方端着酒盏,到璀错身前来,“二弟,为兄敬你一杯。”
璀错没接他递过来的酒,只倒了一盏茶,“我酒力不济,便以茶代酒了。”
宸翊只笑笑,两人杯盏交错间,璀错听得他低低一声“谢谢二弟。”便觉不对。
宸翊仰头喝尽杯中烈酒,朗声而笑。
而在他身后,城主怒目圆睁,似是要说什么,但话未出口,便先咳出一大滩黑色血迹来。紧接着她抽搐两下,再没了动静。
以城主的修为,若不是对自己的亲生儿子毫无防备,又怎会饮下这杯掺了毒的烈酒。
宸翊却连头都未回,风吹起他衣袂,翩翩公子,温文尔雅。
他温声道:“寻常毒药杀不了修为深厚的鬼修,为了找到能一击毙命的至毒之物,为兄费了好一番功夫,这才拖到了今日。没成想,二弟竟不愿给为兄这个面子,对酌一盏。”
数只秃鹫在上空盘旋,璀错不动声色地看着局势。
宸翊接着道:“为兄先谢谢二弟了。这弑母夺位的名头,还需得二弟替我担着。至于我,不过是发现时为时已晚,只能忍痛替母亲杀了你这个不孝子罢了。”
璀错皱了皱眉,意识到他是在拖延时间。
那她倒是愿意配合看看,他在等什么。
宸翊的废话又扯了一箩筐,才堪堪停住。他话音止住那一霎,璀错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惊声尖叫了一句“二哥”,便被拖到了一边。
她能打保票这人绝不是千澜。只是声音与身形,甚至样貌,都与千澜分毫不差罢了——毕竟她不信严歇能这么毫无包袱地尖叫出声。
但她依旧寻着声音追了过去。
当年的宸桉其实也早察觉出不对劲,也知道这个千澜极有可能是旁人假扮的,但他不敢赌——毕竟宸翊连自己的生母都下得去狠手,一个体弱多病的妹妹又算什么?
但凡有一线可能,那个是千澜,他都输不起。
璀错想得倒没这么多,她只是单纯觉着,没什么比上套更快捷有效能看到真相的法子了。
她一路追着“千澜”,直到踏进一方秘境之中。
四下里杀气涌动,璀错下意识地闪开身后袭来的致命利刃,想拔剑时才想起来自己如今是宸桉。
于是她只能咬破手指,凌空画下鬼修的符咒。
在秘境中,她全然看不清形势,不清楚对方有多少人,又埋伏在哪儿,只能靠着直觉拼杀。
几百招走过,她膝弯处被重重一击,璀错几乎听到了骨骼粉碎的声响。
恶鬼道无与伦比的修复力在迅速修复她的伤口,只是在高手过招时,电光火石间便能决出胜负来。
在她被强行夺取意识前,她看见了秘境中的人——总共六人,身着的服饰皆是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在手腕上系着的带子颜色不同。
为首那个,系了一条红带,似是个女鬼修。
璀错再度醒来时,是被疼醒的。
她低头去看,胸口处横亘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其余各处的伤口也杂七杂八地散着,身上就没一块肉是完整的。
饶是恶鬼道再强悍的治愈力,也架不住这个折腾法儿,是以只能护住宸桉心脉等足以致命的部位。
一把小刀在璀错面前飞旋着,执刀的手的手腕上那根红色的条带愈发显眼。
刀身泛着幽幽血光,应当不是寻常兵器,许是专克鬼修的。
刀尖摩挲在她下巴,那人强迫她抬头。
璀错顺从地抬眼看她,是个眼尾处描了曼珠沙华的美艳女子。
她的刀尖深一下浅一下戳在璀错脸上,慢慢道:“宸桉?二公子,可还记得我?”
璀错眯了眯眼,该是这把刀子的缘故,灵力随着伤口倾泻而出,她一时半刻竟分毫奈何不了她。
“二公子不记得了也无妨。毕竟爱慕二公子的女子,二公子向来是看都不会看一眼的。哪怕我已是如此地位,在二公子眼里,怕也是刍狗不如罢?”
璀错皱了皱眉。也不是她非找茬,下界是太清闲了些么?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是为爱痴狂?
刀在女子的手里飞速旋转着,泛出冷光。许是没得到自己想要的反应,那女子“嘁”了一声,干脆利落地将刀锋送进宸桉心脏,“记住我的名字,我叫恨巧。”这话说完,她反手将刀拔出,甩干净上头的血渍,替宸桉将双眼合上。
璀错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唯独刀锋插进心脏的感觉仿佛还在。冰凉的刃阻断炽热的血,在里头横着一绞——璀错疑心自己从宸桉的身体里出去以后,最近一段日子都要时不时心绞痛了。
她默默念了两遍“恨巧”,打算从前尘镜出去后,便从这个女子身上开始查。
自打宸翊主动过来敲打她,叫她不要插手怨气溢出之事,她便隐约猜到,宸翊不是一个人——他身后必然还有什么。
不然就以他的天赋和修为,同宸桉压根就不在一个层级上。
恶鬼道护住了宸桉的心脉,那一刀下去只是叫他暂时进入了假死状态,等他再醒过来时,人已经在一间破落茅屋里,还隐隐能听见忘川的声音。
璀错浑身依旧疼得像重组过一回一般。
她尝试了三四次,方坐起身来。恰在这时,门被从外头打开,有人端着碗什么走进来,见璀错醒了,先是愣了愣,而后便欣喜地走过来。
璀错认出这人便是宸桉的生父。但他曾向城主起过誓,不会与宸桉相认,此时也只道是偶然在路上捡到了他,连自己名字都不肯告诉他。
璀错几乎能猜得到,宸桉经历这些时,一面配合他,一面又冷冷看着他的样子。
璀错去看他端来的碗,碗里是暗红色粘稠的汁液,怎么看都不像能喝得下去的样子。
他察觉到宸桉的目光,犹豫再三,还是肃着声道:“恶鬼道日后不能再修了。”
宸桉嗤笑了一声,并未理睬,他便接着道:“你年纪还小,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走上一条死路?你看我如今这个模样,难不成还想同我一般?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宸桉瞥他一眼,“来得及?我修恶鬼道这么多时日,哪是说换就换得了的?”
那人陡然换了语气,像是祈求般,同璀错道:“只要你信我,我能替你转到正统鬼道上。恶鬼道……修不得。”
那时的宸桉只想看他折腾,怀揣着最恶意的趣味,应下了他。而后日日喝着以他精血为药引熬成的药,重通了经脉。
等到宸桉一身伤养好,竟真的从恶鬼道转到了鬼道上。
宸桉大好的那日,茅屋的门开着,另一人却不见影踪。
他的生父,怀着对他最深重的歉意和爱意,以精血为引,将他所修的恶鬼道的因果转嫁到了自己身上——因着两人同修一道,那些个阴邪阵法也便都能奏效,竟真能令宸桉保留修为,转为正道。
只是他失了轮回的机会,双重恶鬼道的罪孽叠加,在转嫁完成那日,魂魄便散去了。
璀错从茅屋出来,第一件事便是准备联系妄邪,做好下面的布置。
只是她还未同妄邪联系上,便觉周身灵力剧烈波动,她下意识回头,便见一人行在忘川水面上,如履平地般一步步朝她走过来。忘川水在他足下分开,又在他身后合拢。
是严歇。且不是严歇的那个千澜模样,是他自个儿的样子。
虽不知他为何能以本身出现在宸桉的前尘梦中,但璀错还是没来由地有些心虚,往后退了两步。
谢衍走到她身前停下步子,似笑非笑地看她,“查清楚了?查明白了?知道是什么人了?”
“差不多罢。”璀错摸了摸鼻尖。
“你是不知道那个不是千澜,还是明知道不是,非要跟过去试试?前尘梦的结局是既定的,但中间过程,你大可以避开,这个道理你不明白?”
“明白,我都明白,我自然知道那个不是你,但这不是顺着他们的套走,要更方便一些……”
“方便?”谢衍冷笑了一声,“宸桉当年几近是被虐杀的,若非恶鬼道让他捡回来半条命,早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你管这叫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