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生父,为了替妻报仇,强修了恶鬼道,甚至连襁褓中的孩子都顾不上,直到大仇得报,才想起来寻自己儿子的影踪。而恶鬼道于他也走到了尽头,不日便要堕入轮回了。
这份狠绝,在宸桉身上,也见得到影子。
宸桉知道了他想知道的,秃鹫悄无声息地振翅离开,临走前空洞洞的眼眶朝前殿后门生涩地一转。
前殿的后门,身着石榴裙的小姑娘端着一叠她亲手做的点心,本想给母亲一个惊喜,没成想却将屋里的话听了个全——城主心神不宁,连屏障都忘了设。
谢衍内心毫无波动,只看着自己如削葱根般的手指,琢磨着他该怎么尽可能地在做点心之类的事情时,避开璀错。
璀错松了一口气——这样一来,宸桉与千澜便不是亲兄妹,最起码她当宸桉的这段日子,不必别扭着了。
第二日,璀错去向城主请安,她进到房中时,宸翊已经在里头了。
宸翊与宸桉身形相仿,正在屋里同城主说话,逗得城主不时发笑。他看见宸桉进来,率先唤了声“二弟”。
璀错先向城主行了一礼,唤了一声“母亲”,方面对着他,叫了声“大哥”。
宸翊笑着道:“不过几日不见,二弟修为又长进了,着实是天赋异禀。前些日子受的伤可好些了?大哥那儿还有些药膏,既能加快愈合,又对修为有益,过会儿给你送去用用看。”
这人是严歇点过名的不对劲,璀错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
“桉儿,”城主笑着唤他,“闲来无事便多同翊儿出去走走。修为固然重要,但整日闷在房里,会闷坏的。”
璀错低低应了一声,再不说话,只陪着坐着。
宸桉一向这般,城主早便习惯了,只同宸翊又说了会儿话,才道:“再过段日子便是人间的上元节,城中也许久没有热闹过了,我预备着到时候大办一番,热闹热闹。你们也跟着去玩玩罢。”她看了宸桉一眼,“尤其是桉儿,再不许又自己待着的了。”
宸桉乖巧答应下来,便同宸翊一道出来。
璀错正准备走,却被宸翊叫住,“二弟。”
宸翊打量他一眼,面上仍笑得像个宽厚的长兄,“此次怨气溢入凡间之事,母亲既已交给我去查,二弟便省些麻烦,不必再管了。”
璀错唇一勾,总算碰到与怨气相关之事了。她运气还不错,这不过是刚来而已。
她慢慢回道:“大哥查大哥的便是。”言下之意便是不肯了。
宸翊倒也崩得住,只哥俩好地拍拍他肩,“罢了,你若是觉得好玩,便耽搁些时间也无妨。”
有宸翊提的这个醒,璀错用了些时间,慢慢摸清了宸桉所有的底牌。
他早就开始着手培养了自己的势力,只是他这性子并不会去费心打理,是以都是一盘散沙,毫无章法。但单个儿拎出来看,还是有些威慑力的。
譬如妄邪。
璀错见到了宸桉记忆里的妄邪。画皮与梦境外的那个相比,除了梦境外那个画技愈发精湛,是以面容愈发好看外,无甚大的区别。
妄邪本是个小鬼,因着画皮鬼的身份,在东南城内被其他小鬼欺负。直到有一日,他被人戏弄,撞到了路过的宸桉。
一群小鬼慌忙冲宸桉行礼请罪,宸桉那日却并未发作,只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小鬼们跑到另一边去,继续欺辱小画皮。
等那群小鬼散了,妄邪趴在地上,挣扎着起身,宸桉才不慌不忙过去。
宸桉蹲下身看着他,问他想不想脱离这儿,跟他走。
妄邪忙不迭点头,下一刻却听他充满恶意道:“你跳进忘川里,绕着整个东南城游一圈,游回到这里。我在这儿等你,你若能活着回来,我便带你走。”
妄邪怔住。忘川水,那是多少鬼怪都避之不及的存在。沾上忘川水,便要受万蚁啃噬之苦,稍有意念不坚,便永留在忘川里头了。
宸桉站起身来,“不愿意?那便算了。”
眼见着他要走,妄邪咬了咬牙,转身跳进了忘川里。
宸桉果然在原地等了许久,等到一具森森白骨慢慢爬上岸,精疲力尽地瘫倒在他面前。
宸桉把妄邪带了回去,天材地宝地给他增补,妄邪一路修到如今,实力早已不容小觑,成了宸桉的心腹。
璀错这些日子只顾得上熟悉宸桉的人,查探怨气之事,竟将严歇忘了个干净。
直到有小鬼来送了她一盘点心,好好的灵果被捣成泥再加上馅儿,原本应该晶莹剔透的一粒粒,她手里这盘,一粒粒是没错,但都呲牙咧嘴地爆着浆。也不知是他成心的还是怎么,那馅儿被他调成了暗沉沉的红色,惨不忍睹。
璀错一块也没敢吃,马上去找了他一趟。
谢衍正坐在千澜的院子里,摆了一盘棋。
璀错过去时,他手里执着白子,闲闲往下落。
院子里还有旁人,她过去便唤了一声“千澜”。
而后她便看见千澜神色几近扭曲地欣喜唤道:“二哥!”
谢衍转过头去,对负责自己安全的容寒道:“二哥哥在这儿,你们下去罢,我跟二哥说会话。”
她们走出去还有那么一段空隙,璀错便见千澜接着冲他道:“千澜给二哥送过去的点心二哥可收到了?”
璀错清了清嗓子,将笑意憋回去,“收到了,很......”她一顿,继续道:“别致。”
“千澜若不给二哥送东西去,二哥是不是都忘了来?”
这话本就娇憨,是以说的人脸色再差,也叫人看出几分娇态来。
容寒她们终于退了个干净。
谢衍长出了一口气,变脸比翻书还快,懒散靠在藤椅的椅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手中棋子,抬眼看她,“瘾过够了?”
璀错见好就收,“够了够了,”她凑过去,“有什么发现么?”
谢衍将棋子抛回棋盒,“有猜测,再看看罢。”
璀错瞥他一眼,“那你叫我来做甚?”
“是千澜这时候给宸桉送了一盘子亲手做的点心,约他上元节那日,同宸翊一起,兄妹三人一起去忘川游船。”
璀错拖长音“哦”了一声,“千澜到底对宸桉是什么想法?她既已经知道宸桉并非她的亲生哥哥,是还把他当哥哥来看,还是,有些别的心思?”
“这事儿宸桉也不知道。那你就同宸桉一道猜猜看罢。”谢衍站起身来,意味深长道:“有时候,心里想的,与能说出口做出来的,并不是一致的。”
“想都可以想,但说和做,要顾及的太多。爱与不爱,都是这个道理。”
璀错皱了皱眉,仔细琢磨着他这话。
“你回去忙罢,宸桉那儿该是还挺忙。记得上元那日,游船上见。”
上元那日,也是个十五,是个月圆之夜。城主是不愿千澜这个时候去抛头露面的,怕她伤着自己,是千澜执意要去。
她说唯独十五鬼门关大开,下界才能瞧见人间的月亮,她长这么大还没瞧过,想看一看。
她还说,两位兄长这回都去,只她一个不去,更容易被人发现端倪。
其实不过是她的小女儿心思罢了。
她无法宣之于口的心思。
她听见有新鬼在议论上元节,说在凡间时,这是个很重要的节日,还有花灯会。人间的有情人,总会一起去看花灯。
没几日就到了上元节。
等到忘川上飘满自人间飘来的纸灯,璀错也依约登了船。
千澜坐在船头,见宸桉上来,便起身冲他招了招手。
璀错走过去,忘川风平浪静,只有一河的纸灯,像一河星。
她与严歇并肩而立,过了良久,方问道:“宸翊呢?”
“你来晚了,他过来逛了一圈,便走了。”
璀错点点头,专心看着纸灯,不再说话。
谢衍忽然出声道:“在人间的传说里,有一则是关于放纸灯的。”
璀错转过头去看他,他慢慢道:“有个凡人的帝王,爱上了自己的妹妹,想娶她。妹妹不从,推托说要有繁星满地,才能成婚。于是那个帝王就命令百姓在夜里点燃灯火。妹妹远远望见遍地灯火,当真以为是繁星落地闪烁。”
他讲到这儿便停了,璀错好奇地看他,问道:“后来呢?妹妹以为是天意如此,便与他成婚了?”
谢衍看她一眼,“妹妹投河自尽了。”
璀错本是趴在栏杆上的,听他这话,直起身来,“你是只讲个故事,还是意有所指?”
谢衍笑笑,“都说了是传说,真假难辨,听过便是了。”
恰在这时,有新鬼惊声高呼:“月亮!看!是月亮!”
璀错与谢衍齐齐抬头。
一轮圆月破开下界静谧的黑,就连月晕也极温柔,毛毛地一层边,嵌进黑暗里。
人间的月,无论是在哪儿,都这般好看。
过了初时的喧嚣,整个忘川边都安静下来,所有的鬼都只顾着抬头看月亮。
璀错扭过头去飞快看了严歇一眼,又将视线移回来。
她为何要去看严歇呢,因为她记起许久前的一个明月夜,她同那个如今早已入土的少年将军讨了他这一生的明月夜作报酬。
旁的不说,严歇与那人,一双眉眼是有些相像的。
她扭头去看第三回 的时候,恰与严歇的目光对上。
两人几乎同时一怔,而后飞快将视线移开。
过了一会儿,游船驶到稍偏一些的地方,璀错突然转过身来,手在空中虚虚一握,将两只手各自握成拳,扣过来,伸到谢衍面前,“是宸桉送千澜的礼物。左边还是右边,选一个。”
谢衍狐疑地看她一眼,她继续道:“好好选。”
千澜随手指了指右边。
宸桉将右手往前伸了伸,在千澜面前打开,里面只是个可以按下去的机关罢了。
他顺手将没被选中的左手里的东西丢下了忘川,回头笑着对千澜道:“按下去,看看。”
千澜依言按了下去。
空气寂静里一霎,而后四面八方“砰砰”的响声不断,有光球拉长尾巴飞上夜幕,像要飞到月亮上一般。
光球飞上去,又轰然炸开。
是人间的烟花的样子。但被宸桉用灵力做了处理,用精纯灵力打造而出,比人间的礼花更绚烂好看些。
千澜在看见第一朵烟花时,便笑起来。她一笑,脸上两个深深的酒窝,像藏着壶醉人的酒。
而璀错眼前这个千澜,眸中映着烟花变化,转过头来却只同她道:“想法不错。”
璀错一时很想把他摁进忘川里。
两人一起看了一会儿烟花,看它们骤然绽开,又迅速枯萎凋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