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天寒,祖母仔细身子。孙儿告退。”宋修一拜,利落起身,将璀错从地上拽起来,拉着她一道往外走。
刚走到门口,护国夫人的声音便沉沉传来,“你回去好生想想。”
宋修脚步一顿,还是拉着璀错走了出去。
璀错任由他抓着自个儿手走了一段,才轻轻往后抽了抽手,闷声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宋修全然没有松手的意思,“刚知道。”
他看了一眼小姑娘微微睁大的双眼,轻笑了一声,“我去求娶那日已是奉了圣旨,这门亲事你爹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又怎么会同我说这些?那不是给你找麻烦么?”
璀错一怔,“那你......”
“我方才说的话你不是听到了?”他半开玩笑似的用牵着她手的那只手按在自己心口,“句句肺腑。”
这日入了夜,璀错刚刚泡了个热腾腾的澡,将一身寒气驱出体外,便听得外头一阵慌乱。
护国夫人身边的丫鬟来禀,说是老夫人突然发起高热来,已遣人去请郎中了。宋修和璀错当即便赶了过去。
因着晏云归在医术上还是有些造诣的,璀错一过去便先给护国夫人诊了诊脉,在玉坠的提示下先做了些救急的措施,等着郎中来。是以郎中来时省了不少事,两人一商量,径直给开了方子。
老夫人毕竟年事已高,宋修一脸担忧,璀错默默握了握他的手,便出去亲自看着煎药。
宋修问了问郎中具体情况,“可是气急攻心所致?”
郎中见他这样问,知定是老夫人曾发过怒,又仔细切诊了一番,末了摇摇头道:“观之脉象,并非是气盛之兆,倒像是一时间忧思过度,郁结于内。”
第一副药这时已煎好,丫鬟送上来,宋修亲自慢慢喂给了老夫人。郎中又道:“这几剂药按时喝下去,两日内若是能退热,便无大碍。”
许是见宋修神色凝重,他又补充道:“护国夫人这症虽急,但好在并不严重,好生将养着,不日便好全了。”
煎药也是门细致活儿,璀错留在东崖时,曾受玉坠十分详尽的指点,替受伤的将士们煎过药,如今她已轻车熟路,能独自将药煎出最佳的药效来。
两人忙活了一整夜,第二日一早宋修还需得上朝,璀错浅浅地补了一会儿觉,便又起来。
老夫人房里的大丫鬟说,护国夫人已经开始好转,虽还发着热,但昏睡一会儿便能清醒一阵儿。
璀错闻言,琢磨了一阵儿,叫了负责煎药的两个小丫鬟来,一人塞了一锭银子,同她们道:“煎药也是有讲究的,煎得恰到好处,方能发挥出十分的药效来。让你们煎总归没有我亲自来好些。往后你们将东西带过来给我便是,我煎好了,再由你们带回给护国夫人服下。”
两个小丫鬟免了这么件苦差事,自是高兴得很,只是仍十分不解,“夫人做这些是好事,何必遮遮瞒瞒的?”
“这便是我要嘱咐你们的了。此事只有我们三人知晓,对旁人,这药还是你们煎好的。”璀错无奈一笑,单看护国夫人在气头上那劲儿,若她知晓这药是自己煎的,怕是不肯喝的。再说,老夫人既已气病了,她还是少去面前晃悠得好。
小丫鬟也不敢再问,欢欢喜喜领了银子便退下了。没多久,药便被送了来。
璀错正小心看着火候,掐着时辰将后下的药材放进去,玉坠忽的一烫,告知她这些事儿她不必亲自做。
璀错在心里同玉坠道:“无论如何,护国夫人病倒也与我脱不了干系,做些事儿能让我心里踏实些。”
玉坠几度闪烁,末了只说若是晏云归,是不会做到这地步的。
璀错只管认真盯着火候,“我早将身边的丫鬟都支使了出去,这药是不是我煎,没人知道。”
她本没太在意玉坠的反常反应,直到过了两日——护国夫人的高热是退了下去,可人也整日昏睡,并不见醒了。
宋修又请了郎中来看,却也并未看出什么来,只重开了药方,嘱咐了些事项。
璀错却觉出不对劲来,先是令人彻查了饮食,却没发现什么不妥。第二日她又煎药时,突然福至心灵似的,抓着药材的手不受控地开始发抖。她问玉坠,“这药,是不是有问题?”
玉坠并无反应。
璀错深深吸了一口气,“是被人动过手脚了?”
玉坠依然沉寂。
璀错眸光一冷,“晏云归是学医的,这药有问题,她如何察觉不出?”
玉坠终是闪了闪,慢腾腾告知她,“护国夫人命数便是至此了,这本也是神君一劫。若是晏云归,最初便不会有替她煎药的举动,自是不会发觉。”
璀错下意识地便要将这一炉药扬掉,玉坠却倏地发烫,烫得她生疼。
玉坠只轻飘飘地唤了她一声“无清仙君”,她便明白过来。
她不能干预的。她只能再次煎好这碗要人命的药,送到宋修的祖母手里。不知道时便就罢了,如今既已知情,又如何能心安?璀错挣扎着又问了一句:“宋修日后定会查出来的,那时候呢?那时候要怎么才能圆得过去?”
“圆不过去便罢了。神君已然动了情,可以开始收网了。只是单单如此,还不够。无清仙君还需得费些心思,让这情劫更猛烈些。”
三日后。
护国夫人没了的消息,是半夜传来的。
宋修一连几个夜里亲守在护国夫人榻前,白日又要去宫里,饶是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
而护国夫人这几日除了不怎么清醒,也无甚旁的症状。是以这日夜里,他便回去睡了。
璀错替他守在榻前,一直照看着,可护国夫人临终前,甚至都未睁开过一下眼睛。还是璀错发觉不对,诊了诊脉,才发现她脉象已停了。
宋修自得了消息,到半夜只披了件薄衣来到老夫人房里,再到操持丧事,一直冷静得过分。
新皇特下了旨意,恩准厚葬。但因着时期特殊,宫里这时离不了宋修,便夺情起复。
护国夫人下葬那日,璀错也一直恍惚着,直到夜深了,她才发觉宋修不知去了哪儿。
天又开始飘着细雪,她拿了一把白纸伞,没叫池夏跟着,独自撑开伞去寻他。
她要寻的那人,一身格外单薄的孝服,立在护国夫人生前所居的房门前。
茫茫夜色里,他不知站了多久,肩上落了厚厚一层雪。细碎的雪片还在落着。
璀错一言不发,只走过去,将伞举在他头顶。
即便是在雪地里,他身上还是能闻到好大一股酒气。
璀错不知陪他站了多久,直到双足都冻麻了,因着给他撑伞,她的一大半肩头也落满了雪。
宋修忽的回过身来,紧紧抱住她。
她被这突然一抱,手上一松,纸伞便掉了下去。
雪不知何时愈发大了,点点坠下来,无声挂满了相拥在一片静谧里的两人发间。
宋修沙哑开口,“云归,我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也这样走了。”
许是他声音太过悲恸,璀错心口一堵,想也未想便回道:“还有我,我会守着你的。”
“是啊,”宋修轻轻笑了笑,“我只有你了。”
他摩挲着她发上的雪,却并不肯将雪拂落下去,引诱似的轻声道:“那你答应我,会一直陪着我,守着我,好不好?”
璀错一怔,明知没有可能一直陪着他,却不能这般同他说,只能艰涩开口,低低应了一声“好。”
他呼吸间裹挟着浓烈的酒气,炙热的呼吸落在她耳侧,他几近是贴着她耳廓,喃喃道:“你既是答应了,便要永远留在我身边,无论生死。”
第14章 “你曾救过我一命,我不……
护国夫人下葬那夜的雪,是今冬最后一场雪。
宋修开始着手彻查死因时,璀错就在他身边陪他一道,亲眼看着他是如何一点点,查到自己身上来的。
那天她在房里,手上翻着本账册,却只是翻着,半点没能看进去,心里总惴惴的,像是在等着什么。等到天擦黑,她的房门被一把推开,门框猛地撞在边门上,“哐”的一声,在家家炊烟的蔼蔼暮色里刺眼得很。
璀错将账册合上,站起身来,看着面色阴晴不定的宋修,淡淡吩咐池夏:“你领着她们退下去罢,今夜里不用进来伺候了。”
池夏迟疑了片刻,但见二人间气氛不似往常,还是领着人退了下去。
她前脚刚将门掩好,后脚便有相熟的姊妹凑到她耳边担心地问:“将军这是怎么了?一身煞气,方才吓得我差点走不动道。看这架势......将军不会把夫人怎么样罢?夫人一个人待在里头打不打紧?”
池夏走远了些,才瞪了她一眼,“夫人平日里把你们惯坏了,什么事儿也敢议论?”话虽这么说,她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将军平日里连半句重话都未曾对夫人说过,这回应当也不要紧罢?
屋内。
宋修将一包什么甩在书案上,他向来准头极佳,刚刚好甩在她手边。只是这一下力道他没收住,东西砸在她手背上,散了一桌。璀错手背登时红了一片。
她没吭声,低头看了一眼。是一包药材,看着种类,正是当时给护国夫人用的,没想到这些东西他都留了下来。
他似是压着火气,嗓音有些嘶哑,“药渣也还在,已查验过了。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璀错抬眼看住他,“不是我做的。”
“你说不是你做的,我信。”宋修怒极反笑,缓缓走上前问道:“晏云归,我只问你,你当真半点也未察觉?”
他们之间只隔了一张书案。宋修将手撑在书案上,倾身过去,死死盯住她,眸光深处闪烁着近乎疯狂的光,“只要你说,我还信。”
璀错抿了抿嘴,一声未吭。她没做过的自是不会认,可她当时也的确发觉了。
宋修的手狠狠按在书案上,书案不堪重负地发出“吱呀”一声。璀错毫不怀疑地想,倘若他掌下的是自己不堪一折的脖颈,此时已被生生拗断了。
“晏云归,你学了十数年医。昔日我伤重至此,你且都能救回来。你如何察觉不出这药里有几味有问题?!”他顿了顿,“只是我想不通,你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他直视着她的双眼又问了一遍,目光发烫,烫得璀错眼底被灼伤似的发着涩。
璀错垂下视线去,躲开他的眼神,“我不能说。但很久以后,你会明白的。到那个时候,你大可同我一笔笔算这个帐。”
“好,”他直起身来,因为他身量比璀错高一些,两人这般面对面站着,他便是自上而下看她,“你知情,你有苦衷,你不能说。”
璀错咬了咬嘴唇,开始收拾桌案上的一片狼藉。
她方才翻账册时将衣袖箍了上去,此刻手腕处便全然露出来,那只羊脂玉的镯子便愈发显眼。
她听见他轻笑了一声,一字一顿地问她,“这镯子你戴着,就不烫手么?”
璀错动作一顿。而后连头都未抬,使蛮力将镯子撸了下来,本想塞进宋修手里,可他不知何时退了两步,两人间又隔了一个书案,她够不着,便只能放在书案上,推到他那边。
他却只远远看着她,淡声道:“你曾救过我一命,我不动你。我叫人去收拾了京郊那边的宅子,你搬过去罢。”
话说完,他转身往外走,刚踏出去半步,便听得身后的小姑娘低低应了一声“好”。
宽大的袖袍遮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自然也就没人看见,在听到这一声“好”后,他的手骤然握紧,又缓缓松开。
璀错是在京郊那处宅子,等到的春天。
宋修虽是把她扔了进来,可也没苛待她,一应待遇还是同在府里时一样。还是她自作主张,将跟来的丫鬟遣回了将军府,只留下了池夏。
只一样,他同底下人说她是来静心参悟的,是以没什么事,不准她出门。
她都同宋修闹到这般地步了,玉坠反而安静了下去,也没催促她什么。而她自个儿也总闷闷的,更不想主动搭理玉坠。
她不知道的是,隔三差五的夜里,便有人轻巧跃上她的屋顶,挥手屏退一直藏在宅子里各处的暗卫,而后寻一处隐蔽的地方,静静地看她一眼。
满月夜那天,他在屋檐上,守了她整一夜。
春意渐渐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