璀错已猜到了个大概——那耳坠里原还藏了晏云归自出世至今的记忆,司命怕她日后细节对不上,便借这物什儿叫她在梦里跟着晏云归走一遭。
  晏云归的父亲晏回,本属江南一带巨贾晏家的旁系一支,自幼习医,与其妻感情甚笃。奈何晏夫人难产,只留下一女。晏回悲痛欲绝,后携女至边疆一带定居——鲜有人知,晏夫人自小是在边疆长大的,是胡人与汉人的孩子。
  晏云归前十八年的生活在璀错眼前一闪而过。晏回教她医术,独自将她抚养长大,直到有一日她去山间采药,捡到了宋修。彼时宋修只余了一口气,双眼已近失明,只勉强分得出光影,一身的血分不清是自个儿的还是旁人的,活脱脱一个从地底爬出来的恶鬼。
  晏云归用采来的草药先给他勉强续了口气,而后带他回了家。晏回那几日正巧在附近的镇上坐诊,家中只她一个。
  璀错在心里叹了口气,司命这命格安排的,也不知一顿吃了几个七老八十的话本先生——就她闲时无聊看的那些人间话本,这桥段都能撞上十本不止。
  自晏云归将宋修捡回家,璀错便被强行附在了晏云归身上,以她的双眼看这一切。治到第三日,宋修醒了过来。
  晏云归正煎好药端进来,搁在榻边的案几上,探手去试他高热退下了没有。她手还未碰到宋修,便被猛然一把拉下,等她回过神来时已被扼住咽喉按在榻上。
  宋修双眼仍聚不起焦,只隐约察觉手下这人似是个女子,迟疑了一晃问道:“你是胡人还是汉人?”
  璀错腹诽着总之是你的恩人,却控制不了晏云归的身子,只能听她一五一十解释了一遍。
  见宋修仍有疑虑,晏云归又拉过他的手,让他去感知身边的陈设,和那碗还热着的汤药,略有些歉意道:“你的眼睛我还治不了,得等到我爹爹回来。”
  这一来宋修的手才从她脖颈拿开。
  璀错与晏云归通感,因着也感受到了咽喉火辣辣的疼痛,不由深吸了一口气。原身果真是个柔婉人儿,不愧是女娲石,在边塞之地都养得出这副好脾气。若是她,当即就能给人捅个对穿——反正是她救回来的命,若是不稀罕,再还给她就是了。
  想到这儿她耳垂一烫,小玉坠尽职尽责地开始替宋修开脱。
  宋修彼时正过了他这一生中的一劫——一向得他信任和重用的副将背叛了他,将作战计划及他的行程全盘出卖给胡人,使他同轻骑在迂回包抄途中被伏,反而深陷胡人包围之中。
  大周国界以北所对,乃是数个游牧民族。平日里各管各的事儿,每每逢战,却是集结出兵,是以边疆数代以来难得安宁。唯一的好处便是各族实则也各怀鬼胎,胡人内部常生嫌隙——宋修就是借了这点,才勉强捡了半条命回来。
  总而言之,他这时候正疑心病泛滥,像只竖起了浑身刺儿的刺猬,一戳扎一手。
  玉坠苦口婆心劝导:“作为晏云归,你要包容他感化他,让他发现人间还是有真情的。”
  这话听着有几分道理,梦里时间不过一晃,是以璀错耐着性子就这么看了半月。
  晏回医者仁心,回家后虽也猜到了宋修身份不凡,却没多过问,尽心替他治了眼睛。可惜他伤势颇重,在晏家父女精心照料下,旁的还好说,只这双眼留下了病根,一到了夜间,倘若灯火不够明亮,他便视物艰难。
  看到这儿璀错回味了回味今夜里他那双含情桃花眼。可能他那不是温柔,只是单纯的眼神不太好,不太聚焦。
  半月后宋修将养得差不多,联络了部下回营。晏回知道实情后只道自己同女儿隐居边陲,只是尽了医者本分,即便是家国事,此后也不欲再有什么瓜葛,辞了谢礼。
  日子回归寻常。
  不过一个月后,宋修便又回来了。他这回带了浩浩荡荡的人马,还特意准备了两架马车。
  他是奉圣旨,来强娶的。
  璀错在晏云归身上,推开门见到他的那一刻,罕见地觉得有些麻爪。
  他颇有礼数地向晏回行了一礼,才说明了来意——语气平淡,用的是近乎商量的口吻,可这事儿却已是板上钉钉。
  晏云归好脾气的父亲面色铁青,却拗不过那纸赐婚圣旨,与宋修单独谈了一炷香的时辰。
  那一炷香里,璀错内心一时五感交杂。
  他说这赐婚圣旨是他求来的,凭着这些年的累累军功,以及这次命悬一线,皇上一时的心疼。
  若不是璀错自认记忆力还算不错,都要以为是自己忘了哪一段里晏云归同他情投意合私定终身了。
  那半个月里,两人间的相处极为寻常,最长期的关系也莫过于是一个煎药一个喝药的关系了。除了宋修醒来的第一日,连肢体接触都未曾再有过。
  晏云归作为女娲石,本就没有情根,也未对宋修表现过什么,宋修自然也不可能察觉到什么。
  明知她未必想嫁,却偏偏求了道圣旨,分毫退路也未给她留。
  可就看宋修那半月里的表现,倘若不是他感情内敛,那他对晏云归也不见得有多欢喜。
  这是姻缘天定,还是他另有打算?
  璀错开始绝望。
  司命那人,写命格上头的时候,在观世台里看着凡间还未成夫妻的男男女女,两人不过第一个照面,司命连他们孩子的命格都能想出来。
  她单知道司命给的故事会多少有偏颇,她不知道竟然如此靠不住。
  晏回和晏云归被宋修好大阵仗接到了东崖镇。
  东崖镇不在最前线,却是边塞诸城的重中之重。大周的粮草有大半存在镇中不说,假使前线失守,东崖镇是大军撤退的必经之路。因着也是最安全的一处所在。
  晏云归到东崖镇时,他们二人的故事已频频出现在当地的茶馆书摊,添油加醋的程度饶是司命听了也得自愧不如。
  前线吃紧,宋修自将她和晏回送来安置在特意为大婚准备的临时将军府里,就再未回过东崖。他人虽不在,东西流水似的往她那儿送,什么奇珍异玩,只要他有的,全送过来任她处置,摆了满满一屋子。府里上下也知道将军十分看重这位未过门的夫人,对她恭敬得很。
  大婚的筹备用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宋修把将军府全权交给了晏云归打理,就连大婚事宜,也交代说一应按她的喜好来。
  可这一个月里,两人连一面也没见过。
  大婚前夕宋修才赶回来,碍于大周婚嫁的传统,新人婚前几日是不能见面的,也便真的没见。
  再见之时,就是盖头挑起的那刻。
  也是“晏云归”魂魄溃散的那一刻。
  璀错惊醒。
  天已经大亮。
  她摸了摸身侧一片冰凉的被褥,知道宋修该是早早起来离开了。走了也好,不然她还得费心琢磨怎么对他才合适。毕竟是强买强卖的一桩亲事,总要有个过渡才自然些——依着宋修如今多疑的性格,她昨夜里那句夫君怕是叫早了。
  璀错脚刚刚沾着地,便听见外间有声音雀跃响起,“夫人醒了!”
  帘子被利落打起,一行丫鬟鱼贯而入,服侍她梳洗。为首的一个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名唤池夏,是晏云归到了将军府之后的贴身婢女。
  璀错认了认人,问池夏道:“将军呢?”
  “将军一早便出府了,没说去哪儿。”
  第3章 神君在上界是有口皆碑的光……
  璀错浑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她也不想知道他去了哪儿,只是新婚第二天,不过问一句说不过去。
  池夏显然会错了意,压低了声音安慰道:“夫人不知道,将军走的时候特意吩咐了奴婢们,说夫人昨儿个累着了,该会醒得晚些,叫我们不要扰了夫人清眠。”累着了这三个字她说得极轻,小姑娘脸上隐隐红了些。
  璀错欲言又止,一时不知是该怪宋修这话说得引人遐思好还是怪池夏遐思得过了头好。
  这一整个白日宋修都未回府。天色不过刚刚暗下来,璀错便叫了晚膳——她初入凡间,尝到了人间珍馐滋味儿,正瘾得很。
  虽说她当年是人修得道,但自她飞升那刻起,从前的记忆莫名其妙消失殆尽,干净得好像她从未活过一般。
  厨子许是察觉了今日夫人胃口好得出奇,晚膳比午膳还丰盛些。
  璀错刚餍足地停箸,菜还未来得及撤下,宋修便走了进来。
  他外面披了件薄薄的披风,进门时顺手扯了下来,递给一边候着的丫鬟。一身风尘,看样子是忙了一天,还未来得及用膳。
  璀错瞥了眼外头还隐隐有亮光的天,后知后觉自己是不是该等他一会儿来着。
  宋修回过身来正对着她,她十分乖觉地在他先开口前,站起来叫了一声“将军”。
  宋修淡淡看了她一眼,脸色莫名不太好看。
  可不是吗。璀错愁苦地看了看一桌的残羹冷炙,搜肠刮肚想着词好找补几句,还不等酝酿好,就听他吩咐池夏再添一副碗筷。
  璀错默默坐回原位。
  “菜凉了,给将军再加两道。”
  “不必。”
  “那给将军去热一热?”
  “不必。”
  “将军喝茶,热的,暖暖身。”
  “嗯。”
  璀错咽了口唾沫,努力延续话题,“我以为将军有要事忙,就......”
  宋修似是忍无可忍,抬眼看她,“你叫我什么?”
  璀错一怔,声音陡然没底气地弱了三分,“我先前不是也叫将军的么?”
  自从知道他身份后,晏云归确是这般称呼他的。
  宋修喝了一口茶,平淡道:“你不是我的部下,不必如此称呼。唤我名字就好。”
  璀错点点头,面上十分殷勤地亲给他续上茶水,心里却嘀咕着他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神君在上界是有口皆碑的光风霁月,怎么到了凡间成了凡人,就不干人事儿了呢。
  宋修随便吃了两口,突然挑起话头,“前几日殿试放榜了。”
  璀错一时没跟上他的思路,愣愣“啊”了一声。
  宋修将筷子搁下,取了帕子擦手,“裴泽绍中了探花。”
  璀错反应了一下,才记起裴泽绍是谁。
  大周江南一带商业兴旺,富商也有不少。而晏家所在的江城,更是有“六晏四裴”的说法。
  晏云归本是有门亲事的。
  晏夫人曾与裴家夫人亲厚,晏夫人有孕时,裴夫人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裴泽绍,已经满地跑了。两位夫人猜着肚子里头这个是男是女,裴夫人笑言,若是个男孩,就认她作个干娘,若是个女孩,不如就许给泽绍。
  晏回这支虽属晏家旁系,但晏回一手医术了得,名声在外,也是门当户对。两家未觉不妥,四舍五入这门亲事就算定了。
  只是后来晏夫人难产,晏回带着晏云归到了边疆,两边联络得少了,两个孩子更是再未见过。兼之裴家一心想要裴泽绍考取功名,亲事也就被搁置了。
  不过裴泽绍每年还是会给晏云归写两三封信。
  想到这儿,璀错随口接道:“怪不得有阵子没得他音信,原来是准备这个去了。”
  “他中了一甲,于情于理,会给岳丈来信的。”
  他说的是给晏回来信,隐晦地撇清了裴泽绍同晏云归的关系。
  璀错眉一挑,求娶的时候晏回告诉他晏云归已有婚约在身,他说的什么来着?
  他说他们二人久不逢面,当年许约时也不知未来变数,这婚约当不得真,他也全然不在意。
  饭菜撤下,丫鬟沏上新茶摆上茶点,也全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