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点懵, 一时也不清楚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只怔怔地看着他。
秦珣听她言下之意, 竟似是想与他斩断所有联系, 从此再不相见。他心里很清楚, 她有这样的想法不足为奇, 但仍是惊怒万分。他强压着怒火, 沉声道:“你想走?你走得远远的?”
秦珩本想点头,然而又畏惧他的怒火,脑袋动也不敢动, 只睁大了眼睛看他,轻声道:“我,我听皇上的。”
“听朕的?”秦珣唇角一勾, 唇畔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只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还好她没点头承认。若她真一定要离去,他绝不会教她如愿。
“嗯……”秦珩心想, 他不会听了她这话, 立时来一句“那朕要杀了你呢?”
那样的话, 可就糟糕透了。
一想到那种可能, 她脸色惨白, 不着痕迹后退了半步。
秦珣缓缓合上双目,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轻声道:“你乖一点,听话一些, 朕不会为难你。等将来有机会, 朕会给你应得的一切。”
愣了愣,秦珩惊诧莫名:“皇上,皇上是说……”
她心头涌上一阵狂喜。他的意思是,只要她“听话”、“乖巧”,她就能活得好好的?这有什么难的啊?她想,若论乖巧听话老实,这皇宫应该没人能比过她了!不过,对于所谓的“应得的一切”,她并不是很感兴趣。
秦珣没有错过她眼里的喜意,他眼眸半阖,状似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秦珩大力点头,继而下跪:“臣叩谢皇恩。”
面色倏地一沉,秦珣淡淡地“嗯”了一声。他并不喜欢她这种疏离的态度。明明两个人的关系不该是这样的。“不要动不动下跪,起来说话。”
从死亡线上回来的秦珩闻言迅速站起,动作干脆利落。她念头微转,欲表明忠心:“皇上放心,臣今后一定对皇上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秦珣没有说话,眸中越发幽暗难明。
秦珩忽然意识到不对,声音越来越低,终不可闻。她垂手站着,眼巴巴地看着他:“皇上?”
“你该叫朕什么?”
“皇兄……”秦珩眼睛一转,立马改口,“皇兄要喝点茶吗?”
秦珣瞧了她一眼,他们离得很近,她秋水样的眸子里,满满的都是他的身影。他心尖蓦地一烫,说出口的却是:“朕还未用膳。”
立志要很听话很乖的秦珩会意:“我这去让小厨房准备。”
她高声唤了宫人上前,吩咐小厨房准备膳食,又教人煮了茶,她亲自为皇兄斟满。
秦珩松松挽了袖子,露出一小截白玉似的手臂,在烛光下,泛着莹润如酥的光泽。
秦珣只瞧了一眼,就飞速移开了视线,他好似能听到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身体也莫名地有些发热。深吸一口气,他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烫……”秦珩只来得及说一个烫字,他手里的茶盏已经空了。秦珩暗暗咂舌,却不敢多说话,她心想皇上肯定是渴得厉害了,所以也不管茶是冷是热了。她定一定神,连忙又斟满一杯。
秦珣深深地瞧了她一眼:“放下吧,你不用忙活。”
“是。”秦珩应着,在他身边不远处小心坐了,笑盈盈看着他。
自打他说了只要她乖巧听话,就不会为难她以后,她心中惧意减少了许多,但仍是不敢大意,唯恐哪里做的不好,就不“乖”、不“听话”了。
明明她小意温存,听话体贴,可秦珣看着就是隐隐有些气闷。他也不清楚自己在气闷什么。
“朕记得,那日曾问你喜欢哪里。”秦珣双眸轻抬,重提旧事。
秦珩含笑道:“皇兄喜欢哪里,我就喜欢哪里。”
秦珣双目骤冷:“说实话。”
“啊……”秦珩微怔,说实话么?她想了一想,轻声道:“江南吧,人说江南风光好。”
记得太子二哥在世时,对江南心生向往,可惜他还未去过江南,就离开了人世。
想到太子秦璋,她心里涌上阵阵酸涩。若是秦璋继位,他早知道了她的身世,肯定不会为难她。
她神色怔忪,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哀伤。秦珣的心似是被人猛地攥紧,他忽然有些呼吸困难,问道:“你在想什么?”
她在他面前,想到了什么,这么难过?
“没什么……”秦珩忙摇头否认。待看到皇兄目中流露的不悦后,她答道:“是,是在想皇兄是怎么知道,我,我是女的?”
这也确实是她的一个疑惑。他知道多久了?是前不久离世的陶皇后告诉他的么?
怎么知道……
秦珣眼神一闪,记忆再次回到弘启十四年四月初九。在那之前,即使是和她同在上书房读书,他也不曾过多关注过她。如果没有那天的事情,他想,可能他永远都不会注意到她,更不会心心念念记挂到现在。
他也有其他异母的姊妹,他和她们关系平平,也不见有多亲近。唯独她是机缘巧合,甚至不止一次出现在他梦里。
见他神色古怪,沉默不语。秦珩心中一凛,暗想,又说错话了。他是如何得知的,又怎会告诉她?要乖,要听话,不能多嘴多舌,惹人猜忌。于是,她忙转了话题:“我,我去教人看一看小厨房准备好了没有。”
秦珩在杜家已经吃过饭了,然而当秦珣吩咐她一起用膳时,她也只能欢欢喜喜地坐下,陪他再用一些。
还是秦珣自己道:“罢了,吃不下不用勉强自己。”
秦珩想了一想:“我,又有点想吃了。”
她看上去怯怯的,秦珣心里有气,也不好对她撒。一想到她今日在外面和杜子清等人一起,又想到两人方才的争执。秦珣好生不快,也吃不下了。他搁下筷子:“教人撤了吧。”
“是。”秦珩虽觉得怪异,可也不好多问,很听话教人将残羹剩饭撤了下去。
时候不早了,可皇帝并没有离去的意思。秦珩猜不透他的想法,只得默默陪着他。
“你过来。”宫人退下后,秦珣冲她招了招手。
秦珩心头一跳,听话上前。
自怀中缓缓掏出一个精致的匣子,秦珣佯作随意递到她手上:“打开看看,给你的生辰贺礼。”
秦珩愣了愣,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来,紧紧握在手中。
“打开看看。”
“是。”秦珩小心翼翼打开,见是一根玉簪和一支金钗。她微怔,下意识看向三皇兄。
玉簪男女皆可用,可这双股的金钗却是女子专用。
秦珣却移开了目光,淡淡地道:“去年你及笄,朕在边关,没给你备贺礼。这是今年和去年一起的。”
“谢皇上赏赐。”秦珩口中称谢,心里却惧意陡生。她心间忽的闪过一个念头:他定然是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究竟有多早,她自己也想象不到。
他是不是一直看着她傻傻地扮作男儿?
秦珣薄唇微抿:“这不是……”
这不是赏赐,是他给她的生辰贺礼。
但他终究是没能说出口。轻咳一声,“朕还有些事,先回去了。”
“恭送皇上。”秦珩忙行礼不迭,暗自松一口气。
秦珣离开后,掬月才进来。一看见自家殿下,她忍不住低呼一声:“殿下,你这是怎么了?”
烛光下的秦珩面色雪白,神情怔忪。她定了定神,伸手扶住掬月,轻轻摇了摇头:“还好。”
她暗笑自己没用,方才打起精神应对,看着一切如常。他刚一走,她的惧意就又涌上了心头。
“皇上今天等了殿下好久,还不许我们伺候。”掬月轻叹一声,小声道,“殿下拿的是什么?!”
掬月神色忽的一变,怎么瞧着殿下手里的像是金钗?
金钗?!
秦珩苦笑:“姑姑,他知道了。”
“什么知道……”掬月瞬间瞪大了眼睛,“殿下……”
“嘘……”秦珩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冲掬月摇头,“他说只要我乖,听话,就不会为难我。”她视线下移,落在金钗上:“这是他赏赐给我的生辰贺礼。”
“殿下……”掬月红了眼眶。
“我没事。”秦珩扯扯嘴角,“我最乖巧听话了,这一点姑姑不用担心。”她自己重又坐下,将金钗和玉簪都放在匣子里,轻启朱唇:“倒是姑姑和黄太医,必须得离开了。”
“我不离开殿下。”掬月正色道,“这个时候,怎么能离开殿下呢?”她神情有些急切,“皇上他真这么说吗?”
“他是这样说的。”秦珩玉白的手摩挲着匣子,“他是皇帝,一言九鼎,应该不会欺瞒我。”
只是,掬月和黄太医等知情者就未必了。——远的不说,只说近的。太子妃丁如玉和她腹中的胎儿是保住性命了,她身边听从陶皇后吩咐,用男婴假充皇孙的,可一个个都跟着陶氏上了路。
她最担心的就是连累掬月等人。——这些年,他们为她也算尽心尽力。
“那这样,我们就更不用离开了。”掬月抽泣了一声,“我一直伺候殿下。”
秦珩拉着她的手:“姑姑,你别叫我为难。皇上的意思,四皇子秦珩今后就消失了。即使我有新的身份,身边也不能再有旧人……”
掬月心知有理,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那皇上有没有说,怎么安置殿下?六公主已经过世了……”
“我不知道,皇上想必自有安排。”秦珩笑笑。
其实公主不公主的,她并不是很在意。少年时期,她曾很羡慕明华公主,尊贵无忧。而现在的明华公主瞧着比先时憔悴了许多,精神也不比从前。——弟弟、父母先后离世,明华公主也不再是那个恣意的大公主了。
她想,只要能好好活着,安安稳稳活着就行。
秦珩默默思忖着,三皇兄知道她女子身份,还赐给她玉簪和钗子。或许他并不想要她性命,是她今日不知因为何故惹恼了他,他才会发火。他既能容得下她,肯定会安排好她的一切。不论是让她做个金尊玉贵的公主,还是做个平凡的普通人,她都能接受,也会对他心生感激。
如何安排她?对秦珣而言,是一个难题。其实早在他从边关回京的途中,他就想过了。他会找个机会,恢复她的身份。对外只说先帝的六公主,因为幼时体弱,又与四皇子秦珩相克,二者只能存其一,就“身死”入了佛家。而今四皇子因病故去,她也没有留在佛门的必要,就将她接回宫中。
——反正他登基后是皇帝,他这么说了,想来也无人敢质疑。即使真猜到真相又怎样?有他护着。
无论是她的身份、封号,他都已经想好了。他会让她做最尊贵的长公主,配世上最好的儿郎。
但是当他回了京城,真正见到她,又相处了一段时日后,他竟然开始抵触排斥这个想法,甚至下意识地不去想这件事。
今天是她的生辰,他们终于将这件事敞开了说。秦珣提笔站在地图前:“江南……”
江南确实富饶,寻一块地做她的汤沐邑也未尝不可。
可是……
秦珣按了按眉心,眼前倏忽浮现陶仲卿的密信,耳畔似乎有陶皇后的声音。她说“四皇子不是你父皇的儿子”,会不会根本不是他当时理解的意思?
——不是你父皇的儿子,可以认为是女儿,也可以认为是旁人的儿子啊。
他将笔丢在一边,扬声道:“阿武!”
“皇上有什么吩咐?”
“传夏风觐见。”
夏风精于查探,效忠皇帝。秦珣思忖着若是夏风也查不出来,那就没几个人能查出来了。
皇上连夜召见夏风,他暗自猜测肯定是出了大事。
年轻的皇帝神色淡淡:“朕想让你查一桩旧案。你寻访一下,十八年前京城里姓谢的大夫,再查一种叫鸳鸯散的药。”
陶仲卿的那封信,他初时一个字也不信的,但是近来他内心深处,竟迫切希望密信中的内容是真的。
他想,她男子的身份可能有假,也许她皇家身份也是假的呢?他之前翻阅了宫中的记录,珍妃七个月生产。——七个月早产的皇孙是假的,可能同样七个月出生的她也是假的呢?
他觉得他有点魔怔了,又有一些隐秘的欢喜和期盼。
如果陶仲卿说的是真的,那他就不必封她为公主了,他可以直接……
他双目微敛,压下这些不合时宜的念头。
“是。”夏风应声退下。
秦珣踱来踱去,仍是无心安睡,他吩咐阿武:“去传……”
他本打算去传唤常给先帝诊平安脉的马太医,然而话到嘴边,他又临时改了主意:“去传马太医和王太医。”
当年给珍妃诊脉的太医早已离世,不过王太医是妇科圣手,或许知道一些。
“皇上怎么了?”阿武连忙问道,“可是龙体有恙?”
“无事。”秦珣摆手,又皱眉,“让你去请,你就去请!”
阿武不敢再多问,瞧皇上面色正常,中气十足,确实也不像有病的样子。
然而两位太医却是心中不安。
秦珣见到他们的第一句话就是:“两位可听说过鸳鸯散?”
马太医摇头:“臣才疏学浅,不曾听闻。”
而王太医却变了脸色:“皇上,怎么问起此物?”
秦珣微眯起眼,沉声问:“哦?王太医想来是听说过了?朕想要鸳鸯散。”
扑通一声,王太医跪在地上:“皇上万万不可啊。”
“此话怎讲?”
“皇上没有大婚,更无子嗣。怎么能要这种断子绝孙的药?而且,听闻此药已经失传……”
“你说——什么?”秦珣声音隐隐发颤。
竟然真的有这种东西!
王太医连连叩头:“臣不知道皇上从何处听说了此物,可臣有一言,不得不讲。这药能让男子绝育,有伤阴德,皇上三思……”
他颇有些欲哭无泪,到底是怎么了?先帝四个儿子,死了两个。登基的这个,竟然还想喝绝育药。
马太医也是惊慌万分,他忖度着道:“皇上许是还不知道女人的好,等皇上有了后宫佳丽,届时就会息了这心思了……”
“诶,此言差矣。”王太医摇头,“这和女人又有什么关系?服了鸳鸯散,只是与生育有碍,并不影响房中事……”
“竟是这样么?”马太医讶然,“小弟到底是才疏学浅。”
“这不怪你,鸳鸯散是秘药,太医院上下本就没几个人知道。我也是在很早以前,无意间在一本古籍上看到。”
……
秦珣听他们对答,一时说不上来自己心里究竟是何感受。他幽幽地问道:“那先……”
他本想问先帝是否服过鸳鸯散,但终是没问出口,他改而问王太医:“王太医可曾为先帝诊过脉?”
王太医一愣,摇了摇头:“那倒不曾。臣专攻妇科,给皇上请脉的,另有其人。”
马太医轻咳一声:“是臣。”
秦珣嘴角向下牵了一下,心说马太医既然不知道鸳鸯散,那就算父皇真的服了,他也诊不出来。没问的必要了。他挥了挥手:“朕知道了,你们放心,朕只是问问,不会真的去服鸳鸯散。你们退下吧。”
两人施礼退下。那王太医犹自不大放心,临告退之际,又说了一句:“皇上,那东西伤阴德的……”
秦珣没说话,伤阴德?
如果陶仲卿说的是真的,那陶家的确是伤了阴德。
太医都不知道的药,陶仲卿竟然知晓?
秦珣有些后悔了,他想,他当时不该那么快就处决了陶家。或者更早一些,他该听陶氏说完。
但是现在说这些,都已经迟了。
秦珣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但愿夏风能给他满意的答复。
这一夜,秦珣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同样睡不着的还有秦珩。她直到天快亮才勉强睡去,早早就又醒来。
虽然皇帝告诉她,她不用再去工部,可她想着,至少也要交接一下,寻个理由,跟众人告个别,
然而她刚行至章华宫门口,就被拦住了。
陌生的侍卫面无表情:“殿下请留步。皇上有令,没有他的吩咐,任何人不得出入。”
秦珩一惊,这是,要软禁她?她想起他说的“哪里都不能去”神色不由地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