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钱离家出走,对地下城贫民窟的孩子们来说,并不是什么太稀奇的事情。在此之前,左意已经至少出走过三四回;但那一次左意却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哭得狠了,竟再也没有回家。
左意在外面危险地晃荡完整个青春期,个头见长,地下城三教九流间的各种生存智慧,也在他脑袋里与日俱增。十五六岁的时候,左意审时度势,正式跟了当地一位颇有名气的「老大」。「老大」在地下城以倒卖稀缺生活物资为营生,手头有点门路,能保住手底下一群「小弟」衣食无忧,偶尔还能带着左意到地表世界去见世面。
晒过真正的太阳吗?老大炫耀地问。
左意没有晒过,但心高气傲,撒谎说自己晒过。
不可能,看你这小脸白的。老大大笑起来,故意抬手捏了他脸颊一把,一眼戳穿。左意便讪讪地不说话了。
于是左意从生下来一直到十六岁,才终于晒到了真正的恒星delta;行星带的太阳。
亿万公里之外的星星,竟能把热量直接传递到他肌肤之上。左意臂上汗毛战栗地一根一根炸起,毛茸茸地好似发着光。他把手掌打开,高举于顶,对着光来的方向;在手指边缘,青色和红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透明的人工穹顶之上,距离行星带最近的那颗星星那么大,那么亮,比地下城所有的人工光源加起来还要亮,还要温暖。
左意帮「老大」跑货,偷偷地从地表走私一些生活物资到地下城,流进黑市里高价倒卖。在有幸能沐浴阳光的间隙里,左意帽子眼镜通通不戴,竭尽全力让恒星的热力在身上多停驻一会儿,让自己晒黑一点,在皮肤上留下高级阶层的烙印。
但好景不长,「老大」终究干的是见不得光的勾当。有一年「老大」和地下城的其他灰色势力起了地盘冲突,引发械斗;一群泼皮流氓打打杀杀,搞到喋血街头。这一番地痞互殴惊动了警务厅和资源署,伸手过来把物资黑市整顿干净,左意倚靠的那位「老大」也跟着锒铛入狱。
左意机警,赶在警察和资源署的纠察官大规模杀到之前,开着送货的胶囊车掉头就跑。左意从小在地下城混大,对毛细血管般的立体街道了若指掌。他心脏狂跳,扶着方向盘七拐八拐,去地下城更深处的贫民窟躲过了一劫。
左意又回到了贫民窟,曾经被阳光打下烙印的皮肤,也没有几天便白回来了。
如果说这一番大起大落给了左意什么教训,那就是不要在刀口舔血,不要和宗主星的殖民统治作对。
别看老大有钱的时候也风光,但脑袋别在腰杆上玩命,玩到最后是什么下场?是吧?一个跟左意一同倒卖过物资的混混,有天和左意一道蹲在路边吃饭,忍不住和他咬耳朵。
从古到今,和官家作对有什么好果子吃!混混长叹。
左意蹲在脏兮兮的街沿上,掰开了半边馍馍,往破碟子里沾了一下糊糊,茫然地把馍馍塞到嘴里。
混混压低声音:你看aurora,早些年也是一样的地痞做派,搞些不入流的名堂,被条子追得鬼叫。现在傍对了大腿做正经生意,混得不比老大好?
左意皱眉,斜睨混混一眼。
我听人说,aurora在帮宗主星的人做白手套。那混混鬼鬼祟祟。
彼时,左意还不知道「白手套」是什么意思,只眨眨眼。混混见他不答话,于是敷衍过去:不过也只是听说啦!不管怎么样,人家现在洗心革面,打开门做正经生意,就比很多人强。
那是左意第一次听到aurora的名头。在此之前,他的世界里只有底层互害,弱肉强食。生来就持c类d类国民护照的他们,从来只有在灰色地带遵守丛林法则求生的选择。左意竟不知道他们这些地下世界的混子们,还有向地表大人物寻求庇佑这种出路。
左意竟真的可以选择「走正道」。
那些年里,左意长高长壮,脸上纤弱的稚色褪去,发出英气;他学会了抽烟喝酒,好像是一个真正的大人了。左意站在地下城正午漆黑的街道上默默发誓,发誓要远离这一切。
左意发誓再也不要回到地下城。
他聪明伶俐,漂亮好看,又年纪轻轻,正是讨人喜欢的时候。他舍得拉下脸皮去巴结讨好,苦心钻营;滴水石穿地得到海士翎的垂青与喜爱,几乎是必然的事情。
左意一步一步,连滚带爬,花了十多年时间,又重新爬回了地表之上,爬回了天光里。
而现在,门罗站在距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用遮光窗帘,结结实实把属于他的阳光挡住了。
他不满地看门罗一眼。
提英资和那个警察,你打算怎么处理?门罗问他,将他拉回现实。左意厌恶地闭上眼睛,稳稳心神。
门罗知冷知热,重新替老板拿了一支烟点上,不作声塞进左意手里。左意盯着对面的一线天光,抽了几口,想要弹弹烟灰,想起烟灰缸刚刚被自己砸了。他低头,发现门罗的手心已经伸过来待命。
倒也不必做到这一步。左意下意识地笑着推开手下,却也终于冷静下来。
那个洛警官是sa局精英。他奉命执行安全保护项目,要是发现房间里有窃听设备,反而打草惊蛇。门罗向他解释,所以他们入住的地方,我没敢让下面安装什么窃听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