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昔钧道:“正是我对她有情,才会这般算计。若是我对她无情,何必在意她如何看待我?”
英都一时竟无法反驳,只得道:“也是。”
岳昔钧道:“先前,娘亲们还有侥幸,不肯抛了我先走,如今有了你的讯息,我请娘亲们找些借口,陆续离开便是。你的药恐路上不好熬煎,地窖里也有炊具,恐怕要委屈你几日了。”
英都道:“我倒无妨,只是……”
她仍旧觉谢文琼之事有些不妥,却又不好置喙,只好叹了声气道:“正如你和我说的,各人各有缘法。”
岳昔钧道:“不错。”
英都道:“有用到我之处,只管开口便是。我调些人在近处以备不时之需,你不介意罢?”
岳昔钧道:“当然。”
英都也知道自己身份特殊,自己的人也轻易不能在太子跟前露面。二人布置一阵,分头而别。
岳昔钧将讯息告知了几位娘亲,如今形势急迫,九位娘亲却不愿先行离去。
大娘道:“我等近日已然看过了路线,钧儿你来,我指给你看。”
六娘展开一副舆图,正是她绘制的,当中以朱笔标注出一条道路来。
大娘指点道:“从此山洞穿行,山洞狭小,可拦住追兵。洞口出来,备了两辆车,拴了两匹马,近日现打的车,多半不算结实,到了城镇换车,往西边大漠去。”
众人皆面色凝重,皆知大漠茫茫,不知是吉是凶。
岳昔钧道:“我记下了,娘亲们先往山另一侧的城镇去,我们那里会和。”
三娘道:“磨叽,娘说一起便一起,同生共死!”
岳昔钧道:“我知晓娘亲们不怕,只是无有必要……”
二娘道:“不必多说,如此定下。”
岳昔钧只好住了口,听娘亲们说了些话,自己独身一人滚着轮椅回了房。
房中,谢文琼仍旧睡得昏沉,午后的日光懒洋洋地穿过窗棂,洒在她的身上,满室暖金。岳昔钧的轮椅静静停在谢文琼床边,挡住了一片阳光。
岳昔钧忽然被巨大的孤独和疲惫淹没,分明她亲人、情人皆在身侧。
谢文琼缓缓蹙起了眉,似乎是梦见了甚么不愉之事。岳昔钧抬手,想要帮她抚平皱纹,指尖却悬在额前一寸,似恐惊醒梦中之人。
此时,谢文琼的双睫微颤,杏眼半开。岳昔钧骤然收手,轻声问道:“吵醒你了?”
半梦半醒之间,谢文琼慢慢展了双眉,不答反问道:“若轻,你是不是——消瘦了?”
岳昔钧道:“我日日休养,哪里就会消瘦了?”
谢文琼全然睁开了眼睛,只是神色仍有些迷离。她疑惑道:“不错,难不成是我记岔了?我近日并未发觉,适才猛然瞧见你,却觉得消瘦了。”
谢文琼伸手往岳昔钧的面上摸了摸,笑道:“好得很呢,再接再厉,更生些肉才好。”
岳昔钧和她相视而笑。
谢文琼心中却清楚明白——岳昔钧真真切切、切切实实的清减了。
第84章 愁虑忍忍昔钧陪泪
其时恰逢春暮, 便天然带着些迟暮沉沉之气来。谢文琼不喜、也不愿说甚么丧气话儿,张目往窗外望去,道:“甚么时辰了?”
岳昔钧道:“未时了。”
谢文琼懒起身, 扶了岳昔钧的手在床榻之上半倚半靠。
岳昔钧笑问道:“怀玉可是做了好梦?”
谢文琼唇边有浅浅笑意, 道:“或许是好梦, 只不过一觉醒来,便全然不记得了。”
岳昔钧道:“正是‘春梦了无痕’。”
“‘春梦了无痕’……”谢文琼喃喃道,“不错,‘人似秋鸿来有信, 事如春梦了无痕。’”
这是苏东坡的诗, 岳昔钧听了,也有怅然之情萦怀, 心中闷闷钝钝,引了末联勉强宽慰道:“‘已约年年为此会, 故人不用赋《招魂》。’”
谢文琼道:“牛郎织女年年相会一日, 剩余三百六十余日,如何不赋《招魂》?”
岳昔钧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谢文琼道:“我是无有秦少游的悟性了, 我偏求朝朝暮暮——”
她说到此处,软了语气, 道:“我求仁得仁,是也不是?”
谢文琼搭在岳昔钧手背上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一下,她醒来后总有些莫名其妙的心慌——谢文琼不知是春睡醒后惊悸,还是仍在大梦之中。她的眼眸如裹山岚晨雾,又似江南烟雨, 朦朦胧胧,大风一吹, 便会散了,散作埃尘,散入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中。
岳昔钧心中隐隐含愧,又见了素来强硬人这般脆弱,心中自也软了,半是纵容地倾过身去,用另一只手揩了谢文琼额上的乍醒薄汗。岳昔钧的面庞和谢文琼的寸寸相贴,呼吸相闻,岳昔钧阖上眼眸,轻声道:“是,殿下求仁得仁。”
谢文琼像甚么小生灵一般,蹭了蹭岳昔钧的脸颊。谢文琼的手攀上岳昔钧的小臂,发觉手下软软的——这是一个毫不设防的坦诚。是狸奴翻了肚皮,是烈马俯下前蹄,是苍鹰低下头颅。
月前在公主府的那一吻,二人隔着一把匕首,彼此较着劲,腰背手臂皆是绷紧的,而如今皆卸了力气,安安然然相扶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