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昔钧道:“多谢四娘。”
她出了门来,见院门外身着玄衣的谢文琼徘徊踟蹰,问道:“谢小姐怎不曾走?”
谢文琼转过身道:“我……”
谢文琼一时因气而出门,出了门来气又平了,心道:六娘说得也并非全无道理,更何况她是岳昔钧的娘亲,我何必和她置气?
但又抹不下面儿来去赔罪,因此在院外踱步犹豫。
岳昔钧却不提适才不快之事,只笑道:“娘教了制香法门,谢小姐和我一同去厨房试试么?”
谢文琼松了口气,道:“好。”
二人便又往厨房去,九娘还在厨房中,向谢文琼讲了讲蒸笼怎么用。
谢文琼觉得新奇,一时也将在六娘那里的事情忘怀了。
蒸上了花瓣与香材,谢文琼又无所事事起来。她现下无比害怕自己闲下来,好似闲下来便是甚么罪大恶极之事,好似一旦闲下来就有人要赶她走。
岳昔钧看出了谢文琼的焦虑,请谢文琼坐下,道:“这蒸笼需人看着,谢小姐陪我盯着罢。”
谢文琼道:“好。”
岳昔钧向外瞧了一眼,道:“伴月去了何处?”
洒扫落花时伴月还在,但自岳昔钧和谢文琼向六娘处去,伴月便不见了身影。
谢文琼道:“我叫她往城中去了,告知那些跟我来的侍从们不可走漏风声。再将行李取些来。”
岳昔钧便不再多问,和谢文琼一同听起柴火之声。暮春并不算冷,在火旁对坐,令谢文琼生了“想同她冬日风雪闭户烤火”之心。
却不知能否一同看雪。谢文琼想。
闻见蒸笼中花香与药香,一旁协助九娘的安隐笑道:“这香气忒浓,我们锅中的饭香都闻不见啦!”
岳昔钧道:“那便是我们更胜一筹了?”
“啊呀,”安隐故意拿手指刮了刮脸,道,“甚么‘你们’‘我们’的,我可听不懂,羞羞。”
岳昔钧笑道:“平白的羞甚么,我却不懂。”
“真也不懂,假也不懂?”安隐打趣道,“你是个精明的,在她面前卖呆罢了。”
岳昔钧便问谢文琼道:“我何曾在你面前卖甚么呆?”
谢文琼道:“你不知?那我也不知了。”
谢文琼又道:“安隐——安稳倒也不曾说错。”
岳昔钧道:“不曾说错甚么?”
“‘你是个精明的’,”谢文琼道,“我是斗不过你,认了栽了。”
岳昔钧道:“谢小姐哪里是斗不过我,分明是斗不过自己而已。”
谢文琼面露疲色,道:“我不要听你说甚么禅了。”
岳昔钧便不再多言,两厢无话,围着蒸笼坐了几个时辰,听一旁九娘和安隐说说笑笑,便到了午膳时分。
谢文琼和众人一同用了午膳,席间也无有人于她多言语,只管姊妹们之间说说笑笑。
午后,谢文琼去看了一回蒸锅,又扫了些尘土落叶,到了晚膳,也是同午膳一般,不提。
用罢晚膳,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岳昔钧养伤需得早歇,便洗漱过后,上了床榻。
伴月近晚膳时分返回,携了谢文琼的衣物寝具,谢文琼在床上铺就,此时见岳昔钧已卧定,也吹了灯,爬上床去。
岳昔钧颇为不自在地往里缩了缩,侧着身子往墙边贴去。
谢文琼道:“仔细你的腿。”
岳昔钧道:“不妨事。”
谢文琼面朝岳昔钧的背躺定,道:“你还是平躺着罢,现下般会压着伤处。”
岳昔钧仍旧是那句话:“不妨事。”
谢文琼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口气叹得如泣如诉,像是女鬼呜咽,又像是精怪悲鸣,岳昔钧不知怎得听得心里有些发毛,倒不是怕谢文琼吃人,只是往日只见谢文琼肆意快活的情状,哪里见过这般忧心忡忡、愁绪萦怀的谢文琼。
岳昔钧不由转了转身子,觑一觑谢文琼面上神色,却见谢文琼眼中哀哀戚戚、迷迷茫茫,盯着自己的背影,不知想些甚么,连自己转过了身都不曾作出反应。
岳昔钧轻声问道:“你不睡么?”
谢文琼忽回过神来,道:“你睡你的便是。”
谢文琼似乎想了些甚么,又道:“是我在,你睡不着么?”
岳昔钧道:“我只是忧心你睡不着。”
谢文琼自嘲道:“我死缠烂打得与你同床共枕,如何会睡不着。”
岳昔钧道:“恐小姐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谢文琼道:“这些防备,那是腰缠万贯、大权在握之人所要忧心的,我如今莽莽投奔而来,算得上是孑然一身,我怕甚么?”
谢文琼道:“难不成你是如此?我听闻军中将士,睡着了也机警,倘若我在侧,你不能安睡,我另寻住处便是。”
她说着,果真要起身。
岳昔钧伸手按住她,道:“不必折腾。”
两人分别裹在两条被子之中,此时岳昔钧伸出手来,也只是虚虚在谢文琼的被上一按,又复收回手去。
谢文琼又躺下来,看岳昔钧的侧颊就近在咫尺,面上生了一颗浅淡的痣,谢文琼从前一直未曾发觉,现下借着薄薄的月光,悄悄地盯着那颗痣瞧,心下愁绪未散,又生些莫名其妙的欢喜,像是发觉了甚么只有自己知晓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