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她进入建康的时候,北帝刘耀就在一次朝会上慨叹自己虽未和那位霍少主面对面谈过,却已经对她的仁德之政向往不已,说愿意效仿她。
  受北帝的影响,平城人都爱汉文化,都追捧汉文化,虽然平城内的汉人大多是奴隶,但是这不妨碍他们对远在南方的汉人朝廷充满期待和向往,不仅愿意庆祝汉人的节日,也喜欢买南方来的汉商兜售的各种精美货物。
  其余货物都不过是锦上添花,最让平城百姓心爱的一件汉货是他们的雪花盐,那是真正的盐如其名,白得像雪一样,除了吃起来有咸味,大冬天的时候盛一碗和雪放在一起,都看不出区别。
  草原民族深受缺盐的困扰,而即使在占领了汉人的江山后,对大部分普通胡人来说,吃盐也仍然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可自从汉商开始频繁进入他们北边地界,尤其是淮南贸易区建立,北帝和他们南边的商人签下了大订单之后,整个北方的盐供应都有了保障。
  从淮南贸易区建立后淮南的商人交货开始,北帝的百姓们再也没有为盐烦恼过,花上很低的价格,他们就能吃到纯度高,卖相好,吃起来还没有苦味的上好雪花盐。
  仅仅为这一份盐事,整个北帝朝廷里的百姓就对南方的汉人充满了好感,上一代的胡人心中还会对汉商有轻蔑之感,但是在刘耀即位后出生的胡人眼中,汉人简直是一群宝藏,他们的商品美好动人,他们的文化精美动听,连带着爱屋及乌,觉得汉人长得也比他们这些五大三粗的胡人要好看,近几年的青年胡人当中,有美貌的汉人婢女已经成为了值得炫耀的事,而如果谁家蓄奴汉人居多,也是让人格外得意的事。
  更有年轻人喜欢在聚会中当众表示对汉文化的向往,里面既有对北帝拍马屁的意思,但也未尝不是真心话。
  有过对比才知道伤害,在看过了精美的汉人商品,学过汉人的字和文化,又过一过汉人各种充满历史渊源的浪漫节日,这些胡人青年都不免对原来的草原奴隶制文化产生了一些自卑和不认同。
  而青年又是最有朝气的一个群体,他们是最容易受到外界影响,又最敢拼敢干的。
  于是在北帝朝中,日益有一股声音,要求北帝最好仿照汉人的制度,改良本朝的官员制度,甚至还有更激进的,想为本朝贵族改汉姓,重分等级,立世家门阀。
  对这些声音,北帝既不说同意,也不说反对,一直态度模糊,置身事外,不过北帝也确实一直不怎么理朝政,每三日上一次朝,他都嫌麻烦了,所以群臣也不觉得北帝是故意的。
  如果说北帝态度模糊,那朝廷中的老一辈胡人贵族们那就是剧烈反对了,正好提出这些政见的人基本都是这群老一辈胡贵家里的后生,于是等到下朝后,这群小青年就各个屁.股遭了殃。
  可长辈教训归教训,管得了身你管不了心,小青年叛逆的精神一上来,长辈们越反对,青年官员们越觉得自己做得对。
  他们还无师自通地知道给自己找靠山。
  北帝朝廷里的势力泾渭分明地分成两方,一方当然就是执掌军权,拱卫京城的大司马席献,另一方则是辅佐北帝政事的太傅洗女了。
  席献平日在政事上插手较少,如非大事基本不表态,和洗太傅处于王不见王的状态,像这种该不该改汉制改汉姓,改多少之类的事,他就不会插手。
  而洗女作为南方来的汉人,在这件事上简直是这群青年官员的天然庇护者,所以这群青年在长辈那里遭受了暴揍之后,就一致跑到洗女这里求庇护了。
  洗女便出面,将两边各打五十大板,先说青年们办事太激进太极端,怎么能忤逆长辈呢,不像话,接着再说长辈们对年轻人的态度也太粗暴了,你就是不赞同,也应该讲道理嘛,以理服人,不把他们说服了,他们不是还得暗地里偷着和你们对着干吗?
  在洗女的建议下,北帝朝廷关于未来的制度如何改进,开始了长达四年的辩论,至今没有定论。
  但是理是越辩越明的,至少平城中的年青一代就越来越偏向汉制,也越来越向往汉学。
  甚至有人醉后哭泣自己不是生在南边做天生的汉人的,说若是从小接受汉人的教育,受汉人文化的熏陶,自己一定更加聪明。
  于是当百家学宫招生的通知传入平城,对汉学心向往之的青年们无不鼓噪兴奋起来。
  胆子大性格冲动的当晚就收拾了包袱带着自己的仆人跑路,胆子小点的,也在心里打着跑路的小九九。
  阿古霸先只是平城里向往汉学的胡人青年里最普通的一个,唯一阻碍他的就是他阿娘就生了他一个,他阿爹又一心希望他学武进军中,他还是个孝顺的孩子,不忍心让阿爹伤心,才从去年一直犹豫到今年。
  但是今年开春,阿古霸先熟悉的几个喜欢汉学的小伙伴们相继跑路之后,阿古霸先再也按捺不住,偷偷收拾齐了包袱,又在阿娘的帮助下攒够了求学的钱,找了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最后在阿爹屋前徘徊一阵,没能鼓起勇气见爹一面后,偷偷摸摸从自家墙角下跑了。
  等阿古霸先翻过院墙,阿古霸先的阿爹住的那个屋子的门才慢慢裂开一个缝,一只手干脆地把门拉开,一个妇人抱着一只冒着热气的木桶站在门前,没好气地瞪着屋里的汉子:“让你和他说你不说,现在又在这里偷偷看人家,你看个牛马,人都走远了还看看看,能看到什么!”
  阿古烈摸摸鼻子,兀自背着手侧过脸去,嘴里还嘟囔着:“你懂什么,我就是不能让那小子知道,让他知道了,他尾巴能翘到天上去……”然后被妇人一把推个趔趄,不得不乖乖进屋泡脚了。
  夜明星系,阿古烈看着窗外一支树梢,低低叹气:“我阿古家的前程可就靠这小子了。”
  “你怕什么,陛下都想去的地方,咱们霸先去了,只有好的。”
  ……
  虽然慜帝六年九月,百家学宫就将不限出生种族性别招生的布告发出去了,但是百家学宫真正迎来第一波报名热潮,却是在第三年二月。
  因为福帝元年的十月,报名后在三月入学的百家学宫第一届学生放假了,假期三个月,这些学生得以回家一趟。
  他人诉说又怎么比得上自己人的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有人在百家学宫学了一学期,确定霍思城在百家学宫的招生不论出身门第种族性别是真的,确认百家学宫的官方和老师们对不同出身门第种族性别的学生没有刻意的偏见和打压,才敢将消息传回家乡,通知更多想前往百家学宫又心有疑虑的人。
  于是,九州大地,无数人闻风而至。
  但是除此之外,那两千散入全国各地采风的文士们也建功不少。
  这群接受过士族优秀教育的文士们的存在对全国各地的人来说,更像一张百家学宫的名片,有这些人为百家学宫背书,甚至亲自到访各地,全国各地对百家学宫的实力才会更加信服,继而起意前往。
  福帝元年到福帝三年,中原大地度过了平稳的三年。
  这三年百家学宫在全国范围内声名鹊起。
  除了一开始用来震住各地士子的梅玉秾等妇好学院出来的女性学者,后续百家学宫又陆续推出霍满.霍升等男性学者,招收了以孙长恩为代表的士子为学宫老师,让士子们不再担心百家学宫是一个拒绝男人进入的地方。
  而在各地的学子正式入学后,又有人惊喜地发现,名动江南的玄学大师.书法大师,前吴郡太守阮温也在百家学宫!
  阮温是谁?那可是曾经整个建康的世家子弟都不得其门的建康文坛头号高岭之花,连鼎盛时期的王家头号继承人王芸都甘愿在他手下做个没名没分的弟子,其才华可见一斑。
  自从慜帝即位后,他就辞官隐居,不见外人了,据说当年的谢国舅谢恺攻入建康时也曾去求见,却连阮温的面都没见着,就被赶了出来,又足可见其高傲。
  而这样恃才放旷的大师阮温,竟然在百家学宫出现,前来求学的学子们又怎么能不激动!
  有人立马就去打听了,打听出来的消息就更加令人振奋了,阮温竟然亲口承认,自己是百家学宫里的老师,就在百家学宫内教学,如果有人对他所教授的课程感兴趣,就可以去他门下学习!
  这是怎样的殊荣!
  须知当年的王芸都没能和他有师生之名,而他们竟然能吗!
  百家学宫的学生们纷纷试图涌入阮温执教的学科,但是了解过后,他们才发现,阮温所领的一科,非书非画,非儒非道,而是名叫理学。
  而阮温亲自执教的课程,竟然是算术和星象这种堪称旁门左道的内容。
  一部分学生当即打起了退堂鼓,但是更多人却为了阮大师的名扑入理学,开始了和理学相爱相杀的日子,即使中间不断有人退出,新入者,也源源不断。
  而在学习过程中,他们认识到理学一科之下,除了教算术和星象学的阮温老师,还有教天文气象和地理的陈学年老师,教数术但是目前不务正业呆在《拼音字典》注解小组里当组长的孙长恩老师,又有教丹术但是往往神出鬼没.满脸神秘并且经常一身怪味的霍宴老师和宋耀之老师……
  不知不觉,单单为阮温这个名字涌入理学一科的学生少了,为理学之无穷奥妙涌入理学一科的学生多了。
  而这样的事情,并不止发生在理学一科,为真正的学术和技术吸引而来的,还有农学.工学.医学.商学……全国各地每年都有无数新的年轻人背起行囊前往传说中的百家学宫求学,每年也都有新的学生学成,归去或留下。
  在不知不觉中,一个个新的学科被建立,一家家新的学术在争鸣,百家学宫前的广场上一年到头,总有些大胆的老师或者学子上去展示自己的成果,而百家学宫,越来越宫如其名了。
  ……
  福帝四年元月,平城。
  在一日高过一日的呼声中,太傅洗女退居幕后,北帝刘耀终于亲政了。
  满朝上下都对他们的君王充满期待,盼着他亲政后能对已经持续了七年有余的改革争吵做出正义的宣判。
  北帝也没有让这些人失望。
  他亲政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别的,就是除掉过去的官制,改用过去汉人的选官系统——九品中正制。
  伴随官制改革而来的,当然是胡人改姓,论资排辈。
  从此,北朝中新一代的门阀世族,建立起来了。
  第225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北帝亲政,即刻就要看到政绩。
  于是平城一群青年官员飞快地为平城的胡人贵族改好了姓氏,重新定品论级,门第之分,品级之见,顷刻即出。
  不是没有老臣反对过上奏过。
  不过刘耀是个比较专注自我的皇帝,他不喜欢听反对意见,尤其是一群蝼蚁的意见。
  于是一堆圣旨下来,他好声好气将一群递反对文书的老臣叫进了宫,等宫门一关,老臣身上的武器一卸,仆从一隔,立刻有刀斧武士跳出,将这群老臣砍了个精光。
  事后宫中侍卫冲洗阶前大路,据说洗了三池的水才洗干净台阶。
  平城的反对声立刻消失无踪。
  这日,刘耀召集北朝诸老臣于北宫庭前开半旬一次的大朝会,大司马席献也赫然在列。
  从刘耀亲政开始,席献就越来越少出现在朝会上,十次朝会里倒有八次不露面,原本朝中传言他侍主日常起了反心,在他这样谦让下,传言又渐渐落下去,大家都对他放了心,说席献还是那个忠心耿耿的席献,一心只有忠君爱国,绝不可能噬主的。
  他一出现,朝中大臣们也纷纷上前说话,说的自然都是最近的汉姓,你叫我的名字,我叫你的名字,叫来叫去消磨了一阵时间,才老臣眼皮一垂,脸上带出一点苦意:“还好大将军的这个姓原本就能找到汉字,不然,可就得像我们这些老家伙一样改口了,老叫错,老叫错。咱们自己人面前叫错倒也没什么,要是在陛下面前叫错,可指不定就像前面那谁一样,拖出去斩了。”
  此人话音一落,其余人都看向他,余光却都偷偷瞥席献,空气一时安静极了。
  然而席献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冷冷道:“记性不好就不要出来了,自己蠢笨,怪的了谁?”
  其余蠢蠢欲动之人也只好闭了嘴。
  等到朝会开到一半,刘耀进入中场歇息时间,去了后殿,群臣也都有些累了,各自站在人群中换左脚换右脚,还有老臣子到一边偏殿里坐着休息喝茶的。
  忽然刘耀从殿后走了出来,拍拍手掌,响得全殿的人都惊立起来,慌张地站直了身子,互相问过才确定了不是自己歇过了头。
  而刘耀才不管这些呢,他站在殿上,兴奋得鼻尖冒汗,两眼发亮地望着下面,高声道:“众爱卿,朕今日有一份大礼要送与大司马。”
  “请看——”
  刘耀大手一挥,就有穿着汉人宫装的宫人弯腰举着案进来了。
  案上放着佩刀.玉饰.色履.弓矢.斧钺.秬鬯.玉珪瓒。
  刘耀继续拍掌,就有宫人牵着车马到了大殿之外,宫人开始唱礼,刘耀亲自到车前引席献上车,当着群臣的面,高声道:“大司马劳苦功高,为我朝立下汗马功劳,怎敢不赏!朕今日,特为大司马加九锡!望大司马继续辅佐朕,国祚绵长!”
  群臣哗然。
  而成为殿中焦点的席献看起来却没有那么高兴,他沉着脸走到刘耀面前,对着刘耀兴奋到通红的脸,一跪不起:“陛下深恩,臣受之不起。请陛下收回成命。若陛下执意如此,那臣只能辞官归扬州了。”
  刘耀的脸色骤变,阴霾上脸,又一瞬间退去,重新露出笑容,展颜道:“大司马也学汉臣礼让,要一请再请对不对?那我再请大司马一回——望大司马继续辅佐朕,国祚绵长——大司马接是不接?”
  席献呼吸一滞,几乎是不敢置信地仰起脸来。
  刘耀仍然站在马上,冬日的暖阳下,他青春正当年华的脸嫩的能掐出水来,眉心却早早有了深深的纹路。
  群臣仍站在一边围观,却已见瑟瑟之态。
  几年前他们还能眼睁睁看着刘耀被安王□□眉头都不皱一下,但是如今,在这位喜怒无常,想法态度说变就变的年轻君王面前,群臣已经是如履薄冰,大气也不敢出一下了。
  是怎么就到了如此地步的呢!
  因为他们看不惯洗女,一个汉人,一个女人,竟然被他们的皇帝陛下尊为太傅,还要主宰他们胡人的朝政!她凭什么!
  尤其是洗女竟然暗中为京中那群想改制学汉的年轻人暗中撑腰!
  别以为他们看不出来!京中学汉气氛如此浓重,有一半都是她暗中控制的!
  他们想重新要回胡人的朝政!胡人的荣耀!胡人的声音!
  于是老臣们一边激烈上书,请求北帝亲政,一边暗中派人在街上茶店批判洗女把持朝政,控制北帝,甚至还让人说她使妖术迷惑了北帝,才惹得北帝不思朝政,不睡后宫,反而一门心思听她的话。
  关于传言,前者平城百姓也深有所感,但是对于后者,平城百姓却通通翻白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