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片被血色浓雾笼罩住的大地上,无数人从自己的家乡出发,背负了全家的希望,也背负了自己对未来的全部期望,前往淮南贸易区,前往那个听说交钱就教识字,包教包会的地方。
  他们不是没想过,也许有的地方还会免费教人读书,甚至人人都能读书呢,也许还有的地方,谁不识字就要被罚钱抓进牢里呢。
  但是举世之大,能让消息顺利到达他们这一方小小土地的,就只有那个被称作淮南贸易城的地方。
  能让他们确定那里足够安全,信息足够准确,不会骗人不会把他们抓了去当两脚羊的,就只有那个叫做淮南贸易城的地方。
  因为全国的商人都会去那里采货,因为全国的商人都知道它背后的支持者是两个政权的统治者,因为所有商人都看到了那个地方对于秩序的维护和对繁荣的决心。
  信息的传递在这个时代是如此艰难,以至于当权者需要极尽夸张之所能事,用尽一切劲爆的手段,才能让想要的消息到达指定的地方,让想要得到这份消息的人不错失这份希望。
  当识字班教学的新闻随着逐利的商人们的脚力走遍全国的时候,陆瑶就知道,她要的目的达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又遇到整数章,美滋滋(*^▽^*)
  另外不好意思我的更新时间又变晚了orz,我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调回下午六点。
  唉,每次想稳定下来一个早一点的更新时间,就会被意外打乱,我也好无奈tv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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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1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清晨时分,鸡叫三遍,路边的草叶在半明半暗的曦光中无声地滴落一滴露水,温能数站在自家的院门前,最后打量一次家里的一草一木,然后狠心闭上眼,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院子的大门。
  转过身,通往县外的羊肠小道尽头,一轮朦朦胧胧的金色日轮已经露出了小半张脸,映得温能数的脸也红红的,眼眶也红红的。
  但是在红红眼眶之中,那一双年轻.朝气的眸子里却燃烧着一把小小的火,越往深处去,越是光明。
  温能数将包裹一甩,大踏步往前走去。
  今天,他就要离开家乡,前往那个叫做淮南贸易区的地方,听说那里有一座巨大的书院,里面有无数学识渊博的老师,他们不论出身,不论家世,只要你交钱,就能在那里学会人识字。
  靠着走街串巷,乡下采货城里卖货,勤劳沟通,他温家在本县也算是数得上的商户了。
  三代人积累的财富到他这一代,就已经算是达到了顶峰,要想更进一步,要么提升门户,从商转仕,要么将买卖的范围开拓到更远的县外去。
  但是经商的范围一旦超过一个县的范围,来回正常赶路要四天以上,那么光靠口口相传和记性好,就已经不足以货物信息的传递了。
  更何况,他们家的祖训就是“账不可积累过月,消息不可滞后过五”,按照老祖宗所说,信息的滞后一旦达到四天以上,就有亏损的危险。温家人代代谨记这一条规定,不冒进,不贪功,是以才能三代不倒,反而一代比一代更强。
  一个商人家族在小小的一县内经营达到顶峰,就变得过于惹眼,如果不能更进一步,那么等待他们的,就是来自本县那些真正掌握力量之人的分食。
  无论是自身的进取心,还是解决家族的困境,都要求温家找到新的道路。
  而无论是商人转仕,还是扩大经营范围,都有一个最大的门槛——识字。
  不识字,再多的财富也难以积累传承下去。
  经验可以靠着口口相传,但是从父到子,从爷到孙,没有人能保证勤劳致富的经验能被口口相传扭曲或者忘记,没有书面的文字记载,光靠口述的经验和智慧是短暂的,也是动摇的。
  唯有文字,能够沟通时光,留下智慧和经验。
  也唯有识字,是他们光靠自己的勤劳和智慧无法得到的。
  门第,出身,血统,阶级是可怕的壁障,拦住了人向上的通道,堵塞了思想的火花。
  根深蒂固的思想笼罩着他们,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就只能打洞,哪怕老鼠的儿子学会了水里游,哪怕老鼠的儿子学会了天上飞,他们也仍是老鼠。
  这是温家遭遇的困境,也是无数个封闭的小县城内那些出身寒微却依靠自己的勤劳和智慧积累了一定财富的小家族们共同处境。
  但是此时此刻,他们就要从家乡出发,从这个封建闭塞的地方出发,去淮南,去那个能给他们搭一把手,让人类的智慧和勤劳能插上翅膀飞跃门第的地方。
  温能数跨出第一步时还被离家的忧伤和不舍笼罩,但是随着金灿灿的太阳在他眼里越来越大,越来越亮,他的眼底也只剩下了雀跃和希望。
  走在通往县外的小路上,他甚至忍不住哼起了一首小时候妈妈常常给他唱的歌儿。
  “摔了一跤不要紧,不要紧,三月里滴汉汉哟,妈妈给你抓抓,你莫哭……”
  一个清亮亮的声音跟在他后面唱了起来:“碰了一下不要紧,不要紧,三月里滴妞妞哟,妈妈给你揉揉,你莫哭……”
  温能数下意识跟着应和:“妈妈不是不疼你,锅里的糕糕要糊咯——”
  唱到最后,温能数愣在那里,无数个乡间可能都唱同一个小调,但是山有百种,水有百味,养百种人,普通的百姓们不懂什么大吕黄钟,更不懂什么诗经礼乐,他们只知道唱自己所爱,唱自己所想,这是他.妈妈编的词,除了他,不就只有——
  温能数几步走到路边,掀开厚厚的灌木,看到荒芜疯长的杂草间,他的小妹眨巴着黑亮亮的眼睛懊悔又讨好地望着自己。
  “你出来!”温能数把灌木和杂草踩平,将自家小妹拎出来,虎着脸问:“你不睡觉,跟在我屁.股后面做什么?也不怕大虫吃了你!”
  温小妹苦着脸,被大哥哥拽着却不停往后转身,温能数狐疑地瞪她一眼:“你往回走做什么?”
  他一只手还抓着小妹的手,自己走进灌木里,发现了一个灰扑扑的小包裹静静躺在杂草中间,像一个被丢弃的小动物。
  温能数皱起眉头,将小包裹拎了出来,瞪着小妹:“你个小妮子,这是想干嘛?要造反呢?我要是不哼歌把你哄出来,你是要跟我到外县去呢?”
  在大哥哥的询问中,温小妹支支吾吾半天,最后说了实话:“我,我也想去淮南读书。”
  不等温能数指出自己是异想天开,温小妹就补充道:“哥哥听完我说再骂,我听说淮南城里教书的都是女先生,这件事我已经找好几个淮南来的客商打听过了,他们都说的确是这样。我是这样想的,虽然过去也没听说妞妞也能识字上学堂,可咱们县不是也不让咱们家的人上学堂吗?”
  “可淮南和哪里都不一样,他们既然肯教咱们这样的人家识字,那为什么不能教女的识字?他们连先生都是女的,先生不也要先学会了读书才能教别人,所以我觉得,我也可以去试试。”
  温能数叹了口气,摸摸小妹的头,低眉敛目,声音温柔下来:“那小妹有没有想过,若是他们不收女子呢?你跟我千里迢迢去淮南,吃这么多苦,要是那里不收你,你该怎么办?”
  温小妹躲开哥哥的坏爪子,叉着腰道:“哥哥不也不怕吗?都是一个娘生的,哥哥不怕,我也不怕。”
  温能数静静地盯着妹妹看了片刻,忽然牵起妹妹的手往回家的路走去。
  温小妹伤心极了,一路死命往后拖,怎么都不肯随他回去,死命耍赖求告,说着说着,还掉起了金豆豆。
  温能数松了手,听自家从小就倔得跟个小牛犊似的,从来不爱哭的小妹抽抽搭搭地委屈了会儿,忽然蹲下去给她擦眼泪,看着妹妹红彤彤的眼睛,噗嗤一声笑出来。
  “呜呜——呜——我都哭得这么伤心了,你还好意思笑!”温小妹也的确不是个能哭的,她自小就不爱哭,觉得有工夫哭哭啼啼不如办点实事,今天是实在伤心了,也得掐自家两把才能强掉几颗泪珠子,心里其实已经在想十万八千个办法怎么偷偷跟上去了。
  此刻看着自小就和自己好的哥哥这么坏,她也哭不下去了,一脚踩在他脚尖上。
  温能数顿时笑不出来了,火急火燎地把脚从自家小妹脚下救出来,抖着声音道:“坏妮子,你就不知道轻点啊!我今天还赶路呢!”
  温小妹抱着臂:“谁叫哥哥要押我回去,我走不了,臭老哥你也别想好好走!”
  “谁说你走不了了?”温能数轻咳一声,重新站了起来:“傻姑娘,你以为你哥真这么坏啊。你难道是打算就带着你自己偷偷那点小家当就和我上路吗?淮南离咱们家足有千里,你这点东西不到半路就用完了。”
  温小妹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但是还有点犹豫:“爹爹妈妈会答应让我去吗?”
  温能数牵着妹妹慢慢往回走:“爹爹妈妈都一心只想我们好,你有这个心,又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怎么舍得不让你去?而且不是还有我呢?要是爹爹妈妈不答应啊,我给你当靠山。”
  温小妹顿时拉着温能数的手蹦得老高,神采飞扬:“好哦!臭老哥你太太太太好了!”
  温能数望着妹妹硬着兴致昂扬的脸,心中默默许愿:淮南啊淮南,一定要让我们兄妹都有学上。
  他们当然有学上,不仅是他们,还有更多的求学之人走上了前往淮南的路,他们进了淮南贸易城,就直奔那传说中住着几百个先生的学堂。
  那是一栋朴素无比的建筑,只是占地很大,建筑很多,外面看来青瓦白墙,既无威武狮虎,也无豪华金银,唯有一道笔走龙蛇的牌匾挂在建筑大门上,要等到他们真正识字,才能认得出来,那一笔浩然壮阔的书法,写的是四个大字:妇好书院。
  牌匾一侧倒是端端正正的簪花小楷写着:淮南第一分院。
  这也算是淮南贸易城内的一桩疑案,从第一批商人学生学会了认字开始,这份疑惑就缠绕在这些人心中,无从解惑:既然是第一分院,那本院又在何处呢?
  但是他们在这城里打听来打听去,也只知道江北的确有一个妇好书院,院长就是南扬州刺史王若彩,但是人家的书院本体在哪里,贸易城里的普通百姓也不得而知。
  而若去问城里的小吏,大部分也只有一个回答:他们只知道,他们乡里的学堂先生也是妇好书院毕业的;还有他们的乡长,县令,太守,都是妇好书院毕业的;若是家里如果有女儿在乡学堂读书读得好,十五岁之后也可以去考妇好书院;而他们要想混个公职,当上无品有编的底层小吏,也需要通过妇好书院的考试。
  而这些商人在贸易城呆的时日一久,也很容易发现,贸易城里最底层的小吏里,男人和女人的数目是差不多的,而等到更高一点的官员,女子就开始占大多数了,而更高一点的贸易城官员,则全是女子,连贸易城的总负责人,听说也是女子。
  不过商人们想一想江北的老大王若彩就是女子,还是出身王家的女子,也就释然了。
  能走南闯北,商人们不仅要有一颗精于计算和胆大包天的心,更要眼光八方,耳听四面,不仅要知道货物的消息,更要了解各地政事和军事,因为前者只决定你能否赚钱赚多少钱,后者却决定你的身家性命。
  江北十万大军的威名响彻这片大地,走南闯北的商人们怎能不知,江北小霸王霍思城的名声,他们也有耳闻。
  看着江北一家子,从母亲到女儿都是狠人就能看出来了,这霍家,是阴盛阳衰,女子掌权。
  越是商人思路就越要活,他们在自己的家里或许是封建□□说一不二的大家长,但是到了外面,却要审时度势,一切观念都跟随形势走,大汉天子在的时候就要高呼天子万岁,威扬四海,胡人逐汉占领北方的时候,也要能叫胡人大爷。
  而现在王氏母女掌权又掌兵,名扬四方,他们当然也要见风使舵地顺从掌权者的喜好,高呼王刺史威风八面,霍少主少有大才。
  哪怕这母女俩没有优点也要找出一万个优点夸,何况人家是真厉害啊。
  王若彩就不用说了,一介已婚妇女,却能在流民南下时镇住江北,还组建起了十万大军,一统江北。
  霍思城就更是前途无量了。
  她在南慜帝三年谢恺的流兵作乱江右的时候率军接管建康,冷静治理,获得吴地一片赞誉的消息商人们哪能不知道。
  想想自己说不定二十岁才敢自己带货去隔壁县,而人家霍思城,一个女子,才十七岁,就敢独自带兵前往建康,建立江右小朝廷和大将军谢恺对峙了。谁知道了不得暗地里说一句牛哇。
  这个时代经历汉朝三百余年的儒学熏陶,儒家君臣父子.三纲五常的思想已经根植在了大部分人的心里,对妇女当权的排挤和束缚也逐渐深入人心,如果专为统治者服务的腐儒思想再绵延兴旺一百年,那人们对母系的崇拜就将彻底被踩到脚下,但是他们偏偏迎来了乱世。
  乱世是对父子君臣,三纲五常的修改版儒家政治规则的最大打击,腐儒的三纲五常.道德伦理和礼教宗法在乱世的混乱百出.道德沦丧下显得过于渺小,也过于可笑了。
  当君不像君,臣不像臣,当父亲不像父亲,儿子不像儿子,当“千里无鸡鸣,白骨曝于野”,当人不再是人,而是粮食,礼教宗法也就成为了笑话。
  这是人吃人的时代,这也是弱肉强食的时代。
  连胡人都可以统治中原,那女子当政掌兵,又有何不可?
  对于这个时代的男人来说,女子当政带来的冲击并不比胡人掌管北方要强,甚至从利弊上来说,前者只会夺取一部分上层阶级的位置,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都不相干,而后者,却是这个时代大多数人的血泪和白骨组成。
  下层的百姓奔忙于最基础的生存,他们没时间去讨论什么“牝鸡司晨”,甚至根本就不知道这个高级的词。
  谁能让他们活,谁给他们带来希望,谁就是他们的神!
  从全国各地蜂拥而来的商人们和中低层百姓轻而易举地接受了淮南乃至江北和江右都由女子掌权的现状,又继续将这种习以为常带到更远的地方。
  南帝五年十二月,江北的政权终于迎来了它真正的敌人。
  十二月十四日,青州刺史孔景阳在稷下学宫当着数千孔府百姓的面,公然诵念檄文叱骂北扬州刺史王若彩“牝鸡司晨”“不知羞耻”“致使江南大乱”“天下祸源,皆出此女”,又骂霍思城“年纪轻轻就在军中厮混”“淫.荡荒唐”“不修德行”,说最近几十年的天灾.**,母猪不产仔,地里不长庄稼,城里人乱穿衣服,都是这母女俩导致的,就是因为有这母女俩坏了规矩,带了坏榜样,才导致人心沦丧,礼教败坏。
  而至高至公的老天爷,早就看穿了这一切,才降下灾荒和瘟疫警告大家。
  胡人入侵也是老天爷不满王若彩这个女人在家里乱伸手不尊敬丈夫,南帝被刺都怪霍思城就读国子监,王继作乱建康被抢,两座城市被谢恺屠城,也都是王若彩和霍思城母女的错,这一切都是她们引起的。
  更可怕的是这母女俩还写了一本叫做什么《并阴滋殿》的邪书,上面记载着孤魂野鬼邪魔外道的邪术,谁看了从此就遭到圣贤的谴责,天上的文曲星再也不会保佑你们家,你们家的前途断了,再也不会出大官了。
  然后他表示,自己作为圣人的后人,心地是非常宽容善良的,他代表圣人会原谅大家被王若彩母女蒙蔽的这段时光,因为一切都是因为王若彩母女这对妖魔鬼怪在作怪,大家中了她们的招才会被迷惑的。只要大家赶紧弃暗从明,就不会被圣贤和文曲星惩罚。
  最后的最后,他呼吁全国的汉人团结起来,把这祸乱天下的母女俩抓起来,烧死,祭祀老天爷,一切都会好起来。
  孔景阳这厮,是在胡人打进青州,其他孔家人纷纷表示要以死明志绝不降胡时冒出来的。根据他自己对自己的介绍,他是某个孔家人的私生子,一直被寄养在外,遭受了很多的委屈,但是他对孔家有强烈的向往之情和保护之情,作为孔家人,他绝不允许孔家人被胡人伤害,所以他会忍受一切委屈,投降胡人的刘策刘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