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奎见状,便求助于坐在上首,一心给女儿夹菜的王夫人:“夫人乃我等义军之首,又出身太原王氏,深明大义,依夫人所见呢?”
  王夫人闻言,放下筷子道:“大家也知道,我们霍家偏安一隅,向来不参与到这些事当中来。”
  “若要我说,我只知,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当年夏桀行事暴虐,不与民活路,商汤以一隅之地讨伐他,最后却获得了胜利,都是因为后面有百姓的支持。后来商纣重蹈覆辙,残忍暴虐,周王也顺应民意,召集天下诸侯灭掉了商朝。”
  “要不要效命一个人,不看他是不是兵强马壮,而应该看他是不是做了自己责任之内的事情,做得好不好。如果他才德配不上他坐的位置,那上天就一定会让他从那上面掉下来。若是在夏桀的时候不顺从商汤,在商纣的时候不为周效命,最后恐怕下场难料啊。”
  等王夫人话音落下,梁奎立刻道:“不愧是王夫人,见识和文采都远超我们这些大老粗。”
  张泗水也点头道:“照王夫人所说,陈光身为太守,不顾治下百姓死活,任胡人南下,就是失职失德。我们这些义军虽然是从外面来的,却也知道要抗击胡人,保护本地百姓。如今我们就是商汤,陈光就是夏桀,我们打他,那就是义举了。”
  “扈兄弟啊,我老吴也叫你一声兄弟了,如今王夫人说得如此分明了,都说书上写的都是神仙圣人的道理,王夫人读书多,说得肯定对。你不如也听她的,早日另寻明主吧。”吴吉鹰拿着酒杯,拍着扈季丛的肩膀劝道。
  扈季丛沉默许久,忽然道:“其实我在陈光手下做事,也不痛快。你们知道我曾为他攻下苗人伟.吕挺和宗鸿潍,得了不少本地豪族的庄园财产,但是最后都交到了陈光的人手里,陈光表面上说什么替我管庄园,其实是把他陈家的人都安插到我的地盘上,我在自己的地盘上做事,最后反而要听他的人唠叨。我早就不满了,只是想着人无信不立,答应了人家的,就要做到,才一直隐忍。”
  “哎呀扈兄啊,你可太厚道了。”梁奎赶紧过来揽着他的肩膀道,“答应报效别人当然要遵守承诺,但是你已经替他打下这么多功业,早就报了不知多少回了,他却始终不信任你。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一味受他欺凌呢。他现在就是那人人唾弃的胡奸,早晚要被汝南百姓共击之的,你现在打他,叫替天行道,可不叫背信。”
  “你说得也有道理。只是若我转而与诸位兄弟联盟——”扈季丛话音一顿,图穷匕见:“届时当以谁为首呢?”
  梁奎的手一僵,慢慢从扈季丛肩上拿了下来。
  在场的流民帅们顿时脸上也犹豫起来。
  按理说,现在的流民帅里,梁奎手里吸纳了另外两名流民帅的兵力,手下人马足有两三万,所占的地盘也是最大的,之前大家联合起来抗击胡人,就是以梁奎这里作为集合的地点。
  如果流民帅们要推举一个大哥,那自然是梁奎最合适。
  但是扈季丛的战力众所周知,光是被他端掉老巢的流民帅就足有四个,连梁奎现在手底下会聚集这么多人,都要多亏了扈季丛的威胁。
  真要扈季丛转到流民帅这边的势力来,他与梁奎到底谁高谁低,还真不好说。
  古有二桃杀三士,这搞联盟认高低的事可得好好说,不然大家心里留下疙瘩,到时候说不定还不如不联盟呢。
  扈季丛站在席后,直视着梁奎。
  两大首领,此刻谁也不愿意后退一步,将这个当大哥的机会让给对方。
  这时,一直蹲在一边喝酒吃花生米的黄冲忽然道:“依我看,你们俩不相上下,真要论谁高谁低,恐怕谁都说服不了谁,不如我们另外推举一位德高望重之人,做我们众人的首领,这个人最好还不会参与到我们的领兵上去,是场外之人。”
  扈季丛和梁奎都猛地回过头,两人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放到了席上的王夫人身上。
  梁奎乐了:“要我说,王夫人可不就是这场外之人么?”
  正在给陆瑶夹菜的王夫人手上一顿,放下了筷子。
  “诸位莫不是要我来担任这盟主?”王夫人挑眉。
  这时候,一只小手在私底下按了按王夫人的手,王夫人呼吸微微一变,又恢复了正常。
  “有可不可,”梁奎当即道,“王夫人难道当不得德高望重一词吗?官府的中正选官时,要论品评级,也是看出身.才华和德行三项。论出身,王夫人出身太原王氏,不知道比我等高到哪里去;论才华,我虽没读过多少书,却也能从王夫人谈吐中听出王夫人博览群书,比才华我等都自愧不如。”
  “而要论德行,那更不用说。王夫人于我流民流离失所时,不为谋利夺取壮年男子,反而行悯弱之事,收容妇孺,还不嫌弃流民出身,教我等流民之中的妇人读书,我听说以前孔圣人就以教天下人读书闻名,王夫人更不拘一格,愿意教妇人读书。孔夫子给男人当老师,王夫人给女人当老师,既然如此,那我觉得王夫人不比孔圣人差多少嘛。”
  “不敢当不敢当,”王夫人听得羞愧,连忙摆手,“孔夫人是有教无类,门生弟子八百人,我不过是收些妇人教她们识几个字罢了,哪里算得上什么师。”
  梁奎道:“我们这些粗人读书不多,也不懂你们这些世家大族里的规矩,我只知道,您出身王家,却不嫌弃我们这些沦为流民的人,还愿意教我们当中的女人读书,这就已经比那些人德行高了不知多少层了。”
  他又指着黄冲道:“我那黄兄弟说得对,如果真要从我们几个兄弟里选一个人当首领,那我梁奎肯定是除了自己,谁都不服的。但是若是首领是您的话,我梁奎倒没有什么可不服了,论才论德,您当之无愧。”
  扈季丛这时也说道:“霍家默默收容妇孺的义举我早有耳闻,只是一直不知道在背后主导的就是王夫人,更不知道,王夫人竟然还教那些妇人读书,这等心胸,扈某佩服。王夫人是并州人士,细说起来,也是我北人,既然是北人统领北人,又是王夫人,那我扈季丛也没有什么不服的。”
  一边的吴吉鹰摸着下巴道:“我曾听人说,仁者无敌,以前还觉得是废话,现在方觉这话有理。”
  “说是仁者无敌,也要仁者的敌人讲理。”王夫人起身,举杯道:“能得诸位英雄看得起,是我之荣,也是汝南百姓之幸。诸位深明大义,皆是仁者,此杯,敬仁者,也敬义军。”
  其余人都严肃了面容,端杯站直了身体:“敬仁者,敬义军!”
  自此,汝南境内的流民帅更名义军首领,汝南义军联盟就此建立,并广受汝南百姓欢迎。
  霍家王夫人行仁德之事,于霍家庄内建妇好学院,教授流民女子识字的事,也在诸流民之中流传开来。
  义军流民之中,也有女子,能在残酷的南迁中存活下来的流民女子,要么自己是狠人,要么全家都是狠人。
  在听说王夫人的妇好书院收女学生之后,不少女子都偷偷找到王夫人手下来,问自己算不算流民妇人,还能不能加入霍家庄学习认字。
  还有男性流民也溜到王夫人这里,说自己有妹妹/姐姐/女儿/侄女的,问王夫人能不能把自己的家的女眷送到她这里读书。
  面对这些询问,王夫人面露迟疑:“能是都能收,只是时间仓促,一下子涌入太多人的话,我那里人手可能会不足,所以送来的女子最好都是年纪八岁以上,能讲通道理,服管教的。”
  “另外,我那里可不是享福的地方,要是入我门下,就要好好学习,遵守我那里的规矩。若是偷奸耍滑,品行低劣,且屡教不改,那就要被我逐出门外,永不教习,甚至交由官府处置。你们可要想好了。”
  “如果你们真的有心前往学习的话,就去和我部曲里的女子说一声,她们都是我书院里的学生,让她们替你们登记,之后跟着她们走就是了。”
  于是诸多女子都前往王夫人的部曲那边找女子登记去了。
  等到王夫人和几位流民帅商量好义军联盟的诸多事宜准备回去时,虽然霍家在围歼胡人的时候损失了一些部曲,但是因为大批想去妇好书院学习的女子的加入,霍家的部曲队伍反而变得更大了。
  王夫人率领众人回到霍家,已是三月的最后一天了。
  去年九月,陆瑶就曾经说过,今年四月要在妇好书院中设春考,考中的妇人可得学女田十亩。
  为了这十亩学女田,妇好书院中的妇人们不少都废寝忘食地努力学习,只望能在今年四月的春考里考试通过,一举得田。
  学女田本来只是霍家自己内部的事,但是因为流民帅那边有新的女学生加入,王夫人于是便提出了设学女田以为激励之事,诸流民帅倒是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学女田,但是他们也从来没有听说过给流民妇女办的书院嘛,都一样。
  本着外行不指导内行的原则,各流民帅都表示:送女孩到妇好书院读书我们全权支持,缺什么你直说,缺啥有啥。
  于是最后,王夫人从各大流民帅那里都弄来了学女田的份额,连扈季丛那里也拿出了份额支持。
  按照他的说法,他手里的庄园田地事务现在基本上都是陈光的管事在管,管理事务么,会读书写字就差不多了,他只盼着妇好书院这边赶紧出几个能力足够的毕业生,好替他把陈光那些管事都顶下去。
  对于扈季丛的说法,其余流民帅也纷纷赞同,因为他们手里的庄园田地大多是打了原来的土豪的,财产换主人,少不了要流血,所以他们手里的庄园田地也很缺乏能识字.能记事,最重要的是能让他们信得过的管事。
  所以,等到妇好书院这里有女子春考通过,不仅能在霍家庄上挑选自己的十亩学女田,也能到义军联盟地盘内的庄园里挑学女田,等日后学有所成,还能到各个非常缺乏认字人才的义军庄园里当管事。
  而且义军联盟的地盘上的学女田还和霍家庄的不一样。
  霍家的田地和佃户基本是适配的,没有太多多余的劳动力给学女田用,所以在霍家选了学女田,得去孤儿里认养儿子将来为自己种地;
  但是如果在义军地盘里选学女田,那拥有学女田耕种权的学女完全可以从那一大批还没有地可耕的流民里雇人替自己耕种。
  耕现成的地可比开荒要来得轻松多了,反正开了荒,也是替流民帅种地,如果有选择的话,更多流民还是愿意在现有的地上耕种。
  从这种种配置来看,义军联盟各首领的领地简直就是天然为妇好书院准备的。
  等回到霍家庄,当闲杂人等都散去,王夫人便把陆瑶抓到面前“严刑逼供”:“这就是你去年和你父亲说的,今年肯定会给那些妇人找去处的去处?你这是早有预谋啊。”
  陆瑶老实巴交地捏着小手,无辜地眨眼睛:“母亲别乱说,怎么是早有预谋呢,我这是急他人所急,忧他人所忧。他们缺,我们正好有,这不是双赢的大好事吗?”
  “双赢,嗯,不错,还真就是双赢。”王夫人品了品陆瑶用的这个词,赞许地点头,又道:“扈季丛是你的人,我早就知道,怎么这梁奎首领看着也不对呢?我以前和他可没有这么多交情。”
  说着,她有些后怕地摇摇头:“那天要不是你提醒我那一下,他这提议,我还真不敢接。你说你母亲我现在成什么了?女土匪?还是土匪头子?你这是打算以后接我的班做女土匪么?”
  王夫人又好气又好笑地瞪陆瑶一眼。
  陆瑶嘻嘻笑着蹭到王夫人身边,拉着母亲的手道:“还是母亲知我。也不能叫土匪嘛,现在南帝丢了北边不要,躲到建康去了,咱们汝南也已经被他放弃了。既然没有皇帝,那就是无主之地。陈太守无德,我们当然要伐他,另立新主。”
  王夫人听到这里,忽然涌起一个不好的想法:“我的儿,你莫不是准备让你母亲我做太守吧?”
  “胡人都能在我中原称王,母亲怎么不能在汝南称太守?真要论高低,母亲出身太原王氏,身份高那胡人蛮王百倍,他能坦然当王,母亲也该坦然做这女土匪才对。”陆瑶说得嘿嘿直笑。
  “你这孩子。”王夫人无奈地捏捏自家女儿的小脸,“年纪这么小,心倒是大。也不知霍家是怎么敬的祖宗,竟然能生出你这么个能人。”
  说到这里,王夫人才想起自己还没解惑:“那梁奎是何时与你有来往的?”
  陆瑶神秘一笑:“母亲已经身在此山中了,只是自己还不知道罢了。”
  王夫人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个破孩子,还和你母亲谈起玄了。那我便猜一猜。”
  “梁奎对我办书院一事了若指掌,甚至在无人提及的情况下直接说出了妇好书院的称呼,且看得出来,他对妇好书院推崇备至。我猜和妇好书院有关。”
  陆瑶点头。
  “他对我教女子读书更是大加称赞,反复强调我出身王氏却肯教流民女子读书是大德,甚至把我和孔子相提并论,他也是读过书的,不至于不知道孔子意味着什么,哪怕他有夸张的意思——”王夫人说着说着脸色就变了。
  “他知道简体字之事了?”王夫人一把抓住了陆瑶的手,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你难道忘了我告诉过你什么!此事一旦泄露,天下士子文人皆要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别说霍家,恐怕王家都保不住你!”
  “母亲莫怕。”陆瑶安抚地按住了王夫人的手,端正了脸色,“我知道母亲在担心什么。梁奎梁首领也是我经过精挑细选选出来的人,若是这点秘密都保不住,他又如何得到我的信任。”
  “更何况,如今梁奎和汝南豪族形同水火,别说他去说不会有人信,即使他想泄露出去,他又怎么泄露呢?汝南有名望的人一半都是陈光的人,另一半,都是我霍家门生故旧。”
  “如今母亲又是义军首领,教义军中的女子识字,恐怕现在所有义军都觉得,母亲连女子都能教,那么早晚,他们也能学识字。”
  “从母亲当着所有义军的面带着义军中的女子回霍家开始,我们霍家,我们妇好书院,就已经不单单是一个用来匡扶弱小的书院了,而是所有义军识字的希望。”
  “脑子再糊涂的人也知道,识字就是普通人升耀门庭.做官发财的第一步。从大家知道妇好书院教流民女子读书识字那一刻起,我们妇好书院已经和所有义军的利益前程都联系到一起了,他们才不会管什么简体字是大逆不道,他们只会知道,推翻简体字就是推翻妇好书院,推翻妇好书院就是推翻所有义军的利益——”
  陆瑶双手撑在桌上,身体微微前顷,眼里是王夫人都感到心惊肉跳的杀伐之气:“谁敢说,谁会说?”
  王夫人沉默了一会儿,才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思城说得有理。”
  她微微眯起眼睛看着灯下的女儿,在心生恐惧的同时,也生起更多的豪情与骄傲:这样一身王气的人,是我的女儿啊。
  ……
  四月中旬,当新入学的学生们还在懵懂地跟前辈们学习妇好书院的规矩时,妇好书院的一部分妇人们已经进入了疯狂学习的状态。
  因为最后的冲刺时间到了——四月二十三,就是春考之日。
  春考一事,可谓是开创一代先河的事,她们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哪里有过考试过了就可以授田的规矩,这是天大的便宜,也是天大的考验。
  谁都不知道,春考内容会考什么。
  所以妇女们只能抱着书狂读狂背,也有人研究老师过去给她们上过的课,恨不能把老师们过往教过的内容全都再翻来覆去啃几遍,还有深更半夜爬到屋顶上顶着月亮背书的。
  转眼就是四月二十三,春考日。
  这一天,妇好书院所有学生都紧张到大气不敢出一生。
  所有人都知道,今天是那些一级生参加一年一度的最大考试——春考的日子,而明年的这一天,她们也将有机会参加这能以考试成绩获取田地的考试。
  春考的试卷是陆瑶和王夫人一起出的,王夫人负责出背诵认字算术之类的客观题,陆瑶则负责出主观题。
  陆瑶出的题很简单,让所有人写一篇描述过去十年他们所见过的官府统治下的问题和自己认为的解决办法的小作文,可大可小,并不拘引经据典,只要意思通达清晰即可。
  事实上,仅仅半年多的时间,妇好书院的大部分学生本来也就只能做到用文字说话,算术题也还在两位数加减和九九乘法表上打转。
  等试卷收上来,陆瑶和王夫人一起批卷,王夫人负责改客观题,主观题则通通交给了陆瑶批。
  陆瑶一个一个看过去,发现妇人们陈述的问题里,大多数提及官府的赋税收得太严苛了,还有乱收税,重复收税等问题。
  解决办法也比较类似,有的人认为皇帝肯定没想收那么多税,是下面的官员自作主张,中饱私囊,所以要派人上达天听,让皇帝知道下面有贪官,坏官,撤职;也有人认为这些官乱收税是缺乏监管所致,专门派人守着他们就行了,还有人认为,老百姓辛苦种点田,能吃饱就不错了,就不该收老百姓的税,要收该去收那些世族高官的税,他们富得流油等等。
  引起陆瑶注意的是一篇写官府在荒年强行以低价收百姓粮食充作常平仓的,说自己家在丰年的时候还是挺愿意把多出的粮食卖给官府的,偶尔歉收,官府还会主动放粮赈灾,但是一旦遇上连年灾荒,官府就会低价强买强卖大家本就不多的粮食以充仓库,让百姓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