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温又道:“即使是天生的圣人,也要好生教导,循循善诱,才能走上正途,你何不亲自教导?”
  “这你就多虑了。”霍宴得意地扯了扯自己那把胡子,道:“我那夫人出身太原王氏,家学之渊源,又岂是普通门户可比。我不过擅些偏门的黄老之术,只讲究个人缘法,是小道,我夫人却研习儒法诸道,《诗》《书》《春秋》《吕氏春秋》皆涉猎,那才是大道。”
  “我一生所求不过悠哉旷达,不爱经论王法,让我来,顶多养出个地上周游的土仙。若要培养个圣人出来,还得我夫人出马。”
  阮温指着他笑骂:“你小子倒是安逸了。”
  这段发生在书轩里的对话,林下居的人一无所知。
  陆瑶仍规律地当着她的好学生角色,每天高强度学习各项知识,上午随王夫人打儒法两家基础,下午就翻汝南郡志,不会的字让王夫人教,王夫人不会的就记下来,等攒到一定程度,就拿去找霍宴。
  偶尔碰上阮温,对方也玩笑般指点她两句连霍宴也答不上的“课外知识”。
  与不问政事的霍宴不同,阮温有着八年的为官经验,尤其他出任吴郡太守,一些只有当地最高长官才能知道的知识往往能叫得陆瑶满眼发光,但是阮温每每讲到一半,就哈哈大笑着走人了,弄得陆瑶忍不住怀疑这家伙脑子是不是有什么物理意义上的毛病。
  七月初,吴郡收割粮食的日子来了,阮温再也躲不下去,他拜别霍宴,飞速赶回建康。
  而陆瑶的课程不变,仍然王夫人这里和霍宴那里两头跑,这么跟转轮一样学下来,转眼就到了七月下旬。
  七月流火,太阳仍烤得炙热,但是总算已经过了一年之中最炎热的时候,霍家庄上的人也都松了口气。
  再也不用担心谁走在半路上走着走着人就没了。
  今年的干旱之厉害,是最近几年都没有的,庄上有人私传,之所以今年这么旱,是因为那位陛下弃都南下,触怒了老天。
  太阳仍然暴晒,霍家庄上的佃户们却在田里挥汗如雨。
  这天中午,陆瑶从霍宴那里上完课,见到庄上一个管事捧了几袋竹简进来,霍宴暂时不在,她便将竹简拿过来看了看,发现那上面记的是庄上几处地今年新打下来的稻子数量,以及今年下半年要种的其余作物的计划。
  在计划里,陆瑶可以看到,这时候汝南的下半年种植计划里已经开始出现少量的小麦。
  小麦在此时还是北方物种,并且在北方也不是主要物种,但是小麦比粟更加耐旱耐寒的性质,使得它很适应魏晋这时期的小冰河期气候。
  陆瑶已经查看了汝南近五十年里记载的每年降雨大致情况,和郡志里记载的郡内几处大湖的水位,发现这五十年里汝南的降水量总体上是逐年下降的。
  而今年又格外旱得厉害,在不耐旱的南方作物里添加耐旱的小麦是大势所趋。
  等霍宴回来,给陆瑶讲完今日带来的尺牍,陆瑶将管家送上来的竹简拿出来,对霍宴道:“我听说北方较我们南方干旱,因此多植麦。今年淮河大旱,庄上的粮食收获亦有影响,管家却照往年拟方案,不知变通。如今北人南下,其中多有农户善种小麦者。”
  “我听母亲说,陈家最近已经悄悄收了不少流民,我们何不也招些善种小麦的人进庄子里,今年下半年多种些小麦呢?”
  霍宴笑笑,揉了揉陆瑶软乎乎的头发,道:“流民多凶恶,叫进庄子里来还不知要生什么事,我们家不缺粮食,何必为了些许麦子招他们?”
  “也是。那晚我去看了抓的那几个大盗,很是凶恶呢。”陆瑶点点头,“只是我有一愿,望父亲助我。”
  “你先说说呢。”霍宴可不敢轻易答应她。
  “我知流民凶恶,可妇孺多软善,夹杂其中,不过是被迫。我看到阿米阿茉,便想到和她们一样年纪的人在外却要饥寒交迫,心中何其不忍。”
  “正好近日我常常到父亲这里这里来,母亲便闲了下来。她左右是无事,每日教惯了我,骤然得闲恐怕不适,不如从流民里收些妇孺,让她们陪伴母亲,为母亲排解长日,年纪小的也可与我做个玩伴,如何?”
  霍宴心中闷笑,心说他这女公子够自恋的,也不想想她母亲在不用给她上课之前每日看书弹琴有多自在,现在反倒要她来替她母亲安排活儿了。
  不过女儿有慈念,有孝心,他不好拒绝,又想到阮温曾言此女有大德,心中一顺,便道:“你有这样的好心,那自然是好的。你和阿卯交好,那我便把阿卯派去给你帮忙,如何?”
  陆瑶高兴起来,脸上的笑容也真切多了:“多谢父亲。”
  陆瑶收拾了东西出去,阿米阿茉两个小尾巴立刻跟了上来,陆瑶左右一看自己的这两个小跟班,笑嘻嘻道:“你们跟在我身边听我读书也有半年了,可有心得?”
  阿米阿茉一时没能明白她的意思,两个人跟在她身后面面相觑。
  陆瑶怒了,叉着腰道:“这么久,难道一个字也没有学得吗?”
  阿米连忙道:“我粗浅也学了些,只是才入门,记的少,忘的多,每日只回去拿树枝和弟弟妹妹划拉两下罢了。”
  阿茉也跟着道:“我,我也认得几个字,就是不多,不多。”说完脸就红了。
  陆瑶先是盯着阿米看,心想这小阿米比自己想的还要上进努力得多啊,人家偷学几个字就算了,她竟然想得到可以记着回去教弟弟妹妹,有远见。陆瑶默默点了个赞。
  接着盯着阿茉看,傻乎乎的,笨是笨了点,但是傻人有傻福,学得少也有少的好处。
  陆瑶两个眼珠子盯着自己的两个小侍女,眼珠子到处乱转,任谁都知道她这是又有自己的小算盘了。
  两个小侍女紧张不已,她们被派到霍思城身边当小侍女也才不过一年多,参加过的最大的事就是和她“出征”,把陈家公子给狠狠揍一顿的事。
  当时霍思城到底力气太小,身边最指使得动也最敢下狠手的人就是她们俩,所以事实上,当时她们俩才是揍人的主力。
  当然事后,霍家也没怎么追究她们俩的错,毕竟她们是给人当仆役的,听话就是最大的功德,但是霍家不追究,两个小家伙回了家却也没少吃竹笋炒肉,连续几天,屁.股都被爹妈揍得通红。
  虽然两个小朋友心里想起自己跟女君干的这件事也还是觉得与有荣焉吧,但是屁.股也是真的疼啊!
  阿米阿茉紧张地看着陆瑶站在原地看着自己转了半天眼珠子,最后当她终于又转过身背着手跟个小大人似的走在了前面,两人才稍稍松了口气。
  结果第二天,阿米阿茉刚刚来“上班”,就看到陆瑶的书桌上铺满了大大小小的尺牍。
  那一张张尺牍上都用端正的楷体写着一个大大的字,从简单的“一”“人”“大”,到复杂的“聖”“則”“學”。
  阿茉一进来,陆瑶就拿起一个“人”举到她面前,问:“这是个什么字?”
  “人!”
  陆瑶又换一个“大”,阿茉也认出来了:“大!”
  “那这个呢?”陆瑶拿起一个“學”,阿茉哼哧半天,最后憋出来个:“子?”
  “这是学。”阿米低声提醒道。
  “哦哦,是学。”阿茉赶紧更正。
  陆瑶不再测,推过去一沓尺牍和笔墨,道:“你们今天学写字,今天我来教你们。”
  两人一呆,陆瑶已经站起来,拿起王夫人常用的那一根竹尺,在桌上敲了敲:“都坐好。先各写一个自己会的字我看看。”
  两人这才回过神,像是做梦一般,按照记忆里女君的样子,两人先磨墨,然后铺纸,接着拿起笔管,颤抖着在纸上落笔。
  第一次用笔墨写字,两人竟不约而同地写了个“人”字,当两人满脸羞囧地放下笔,两个歪歪扭扭充满波纹的“人”字便跃然纸上。
  第一次写字,两人发挥地都差不多,但是这毕竟是写字啊,是读书人才能学的写字!还是用笔写!
  能跟在女君身边,偶尔听得一两个字她们就已经觉得幸运了,然而女君竟然要她们用她的纸笔写字!
  即使知道这只是女君一时心血来潮胡闹,也值得两个小侍女激动到颤抖了。
  然而接下来陆瑶的话就像一盆冷水一样泼了下来:“恩,写得不错,今天上午你们俩就在这里,照着我写的这个样子,一人把人字写一百遍吧。”
  两个小侍女顿时傻了。
  “女君,我们在这里写字了,那你要到哪里去?”
  陆瑶理了理袖子,看了看外面的太阳,嘻嘻笑道:“母亲要在林下居外面理一个新院子出来,我去看戏。”
  “你们好好写,记得我和父亲说要收流民进来不?我和母亲说过了,母亲准备让收进来的人陪着我一起读书。你们俩可是最先跟在我身边的人,代表我的面子,我已经给你们开小灶了,要是不好好写,到时候你们被人家比下去了可不要找我哭啊。”
  两个小侍女闻言一惊,眼里顿时有了战意。
  “女君放心,奴婢必不叫您失望!”
  陆瑶点点头,出了自己的书房,自然周氏已经在廊下等自己了。
  她一见陆瑶出来,就拿着帕子给陆瑶擦汗,絮絮叨叨的:“那院子脏的很呢,您又何必去,这么热的天,他们搬东西弄得满地都是灰,叫呛着了可怎么办?”
  念归念,她却一路都小心引着护着,很快就把陆瑶带到了作为王夫人定下的要做教书的小院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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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4章 晋江文学城
  林下居之外几百米曾有一独立小院,是当初霍思城的祖父霍迎归乡时,随身携带而来的身有残疾,又无家可归的荆州老兵所居之处,连绵有三进,大小房间足有二十多个,还有几个大广场,说是小院,只是因为不是主人所居,装饰朴素。
  当时霍迎尚有再出仕之心,对这些残兵老将也珍重对待,并不忘让他们找来庄上部曲武夫训练,以待来日。
  但是霍迎的身体一日日衰败,终于知晓自己再无出山之日,便散了这些老兵,另外找田庄将这些老兵残将送走养老,以免羞对老人。
  这个院子也被封了。
  等王夫人嫁过来时,院子已经积灰,后王夫人生女霍思城,被霍宴埋怨,因此和霍宴生嫌隙。
  王夫人听说了这个院子曾经的用途,赌气搬入院子中,说要继承霍宴父志,就在此练兵。她派人去田庄请回一位老兵,又招来几十仆妇丁壮,让众人习武锻炼,真的在此练了两个月兵。
  后来霍宴抵不过亲族劝说,上门请王夫人停止“胡闹”,王夫人不肯,霍宴便私自遣走了老兵,王夫人再追,老兵怒斥霍宴夫妻两人以老兵为儿戏玩笑,径自归去。
  王夫人惭愧,搬出小院,另辟林下居居住,但是也从此和霍宴感情彻底决裂,再无追回的余地,整整一年都没有和霍宴见面。
  霍宴沉迷炼丹修道,又纳了几个妾室,没过一年,就接连有了第二子,第三子,王夫人因此派自己的女仆传话给霍宴,说他连守孝三年都忍不住,真是个大孝子。
  霍宴因此羞愧,主动认错,两人的相处才恢复相敬如冰,但是至少表面过得去的地步。
  直到昨日,陆瑶先以孝心从霍宴那里领了通行令回来,又回来游说王夫人,提起外面流民为患的事。
  “郡中其他几家,陈氏,赵氏,白氏,刘氏,都在被流民骚扰后收拢流民为己用,何氏更是直接投靠流民帅,唯有父亲坚守,既不拉拢流民帅,也不收拢流民。如今他们因为畏惧祖父过去的声望,不敢针对,但是霍家如此特立独行,早晚成为异类。”
  王夫人却发愁:“你父亲最烦与人交往,更别提是收拢一批随时可能杀人的流民进来,那还不要了他的命。”
  陆瑶这时才嘿嘿一笑:“我已经说服了父亲,不收流民壮丁,但可以收一批妇孺进来,母亲大可以在庄上找地方将她们安置了。妇孺在流民之中最弱势,也最遭欺辱,一旦有安身立命之处,闹事的可能性极低,尤其是在流亡之中还能带着孩儿的妇女,为母则安,掌握了孩子就掌握了母亲,孩童年纪尚小,忘事快,母亲可挑选有母亲的孩童来我身边,我自有处置。”
  “至于没有母亲在身边的,必然已经到了一定年纪,不然不能活下来,这些人可以让他们到远处的各处田庄上去,跟着打杂学艺,即使他们闹事,也影响不到我们这里来。”
  “母亲看如何?”
  王夫人自然同意,两人又讨论了一番招收妇孺的数目和那些妇人和孩童初入庄内的住处,最后定下第一批只收不超过一百的妇孺,成年妇女不能超过五十,住处就选在这处尘封五年的小院。
  如今陆瑶站在那个充满“过去”的小院面前,听周氏一一为自己道来它的过去,忽然道:“此院两次请兵入主都不得善终,可见与武不和。武不行,就当用文。”
  正好此时王夫人带着几个仆妇从小院后面绕出来,陆瑶便上前拱手道:“母亲,我有一个小建议,我看这院子里有文气升起,只做收容妇孺之所太过浪费,不如干脆立为书院。”
  王夫人笑道:“书院当有弟子三千,你的弟子从何而来呢?”
  “庄外土地流民何止万千。”
  王夫人再问:“人离开家乡就像家畜进入山野,要么重新化为野兽,要么被野兽所食。流民之中良莠不齐,人心向恶,良少莠多,你如何辨别?”
  “我不必辨,乱世之中,一座收容妇孺的书院就像夜晚的太阳一般,围上来的如果不是强盗,就是贤人。”
  王夫人又问:“那你的老师又从哪里来?”
  这回陆瑶不答了,她眨巴着眼睛盯着王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