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瑶洗了洗手也自己端了一碗面出去,正好看到奥斯维德神父拉着克劳德在角落一本正经地嘀咕:“我试过了,真的不好吃,劝你还是吃烤肉为妙,我至少有十几年烤肉经验了,不说手艺上佳,至少味道还过得去,面就留给我吧——”
  克劳德狐疑地打断他:“你今天怎么这么好心?”
  “……”奥斯维德神父沉默了一下,使劲端好自己的面,才用另一只手擦了擦眼角,道:“我这是触景生情,回忆往昔,我母亲以前做饭也这么难吃,可惜我母亲在我三岁那年就死了。我愿意遭这罪,你就成全了我吧。”
  克劳德思考一阵,忽然冷哼了一声:“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就是想在公爵那里越过我去,我告诉你你休想!我跟在老公爵身边几十年了,玛利亚可是我看着长大的。哼,歇了你那些小心思吧,今天这面我非吃不可。”
  奥斯维德神父只好耸耸肩。
  这时两人转过身,端着碗在他们身后已经站了一段时间的陆瑶装傻也不好装,只能扯出一个“我也不想偷听我只是路过”的无奈表情,默默路过他们,往餐厅走去。
  事后,陆瑶听号称消息百事通的特蕾莎修女通报,克劳德和奥斯维德神父私下约了一架,但是两人都没讨着好。
  克劳德办事的效率还是很快的,下午的时候,邸宅里的新仆人就基本到位了,克劳德忙着训练新仆人,奥斯维德神父则负责将他从郡南贵族那里打听到的这些年郡南的各项事务汇报给她。
  霍格思郡地处平原,靠近热带,气候湿热,很适合种植小麦,一直是全国重要的小麦出产地。
  但是也因为是平原,难守易攻,不受领主们喜欢,又远离北方中央,连教徒都不怎么愿意远道来这里布教,更甭论和外面进行复杂的商业交易。
  所以这里的经济十分单一,总体来说,种植小麦就是这里的支柱产业,老百姓全靠卖家里一年种出的小麦来换他们生活需要的油.盐.布匹等等其余生活必需品。
  时值九月,现下里郡南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十月要进行的一年一度的收粮食税,为了及时交上税,农民们会在十月到来前把地里所有的小麦收割,以待税务官前来清理收缴。
  听到这里,陆瑶合上了去年的税务单:“也就是说,每年都是十月二日这一天收税咯?”
  “是的。”
  陆瑶站起来,走到窗边看了看仍然晒得十分烈的太阳,皱起了眉头:“但是今年的夏季来得晚,夏季结束的时间很明显后移了,而按你的说法,为了赶得及,农民现在就得开始准备收割了——现在应该正是麦子开始鼓穗的好时候呢,要是能往后推个十天半个月,农民的收入至少能翻上一倍。”
  奥斯维德神父听到这里有些猜到了陆瑶的意思:“您的意思是,要让收税日期往后推移吗?”
  陆瑶不答,奥斯维德神父又道:“那若是明年的夏天提前结束又该如何?收税日的制定往往是本地贵族经过多年总结出的对收割损失最小的最佳日期,即使一两年稍有起伏,但是总体而言,这个日子都应该是对本地粮食收获最好的日期。”
  见陆瑶没有听进去的意思,奥斯维德神父继续道:“贵族们的收入也和农民们的收入直接挂钩,他们总不会自己想让自己少挣一笔钱的,这个日期恐怕已经是当前最合适的了。您要是想改,恐怕不仅会遇到本地贵族的阻挠,下面的农民恐怕也会有异议,即使今年他们感谢您,明年说不定又会怪罪您了。”
  见陆瑶仍然没有反应,奥斯维德神父一面皱了眉,一面苦口婆心地劝道:“您现在一来还没正式即位您父亲的爵位,还需要本地贵族的支持,二来更需要长久的民心为依托才能坐稳霍格思郡领主的地位,所以您做决定要慎重啊。”
  “不。”陆瑶终于回过了头来,她笑着摇头:“谁说我是要重新订一个收税的日期了?”
  “不是?那您刚刚的意思是——”这下,奥斯维德神父也迷惑了。
  陆瑶道:“神父,您说得对,今年会有今年的最佳日期,明年也会有明年的最佳日期,时令从来没有一个最准确的数字,每年都因时制宜才是最好的。”
  她笑着在书桌前坐下,仰头对奥斯维德神父道:“所以我预备设立时令官,以后每年的小麦粮食等等要何时收割,税务官何日开始收税,由专门观测天气的时令官来确定。
  时令官会提前一个月发布确切的收割日期范围,领民可以根据自身和更具体日期的天气情况,在这个范围内自行决定什么时候收割。税务官也必须在时令官规定的日期范围内收税,既不能提前,也不能延后——嗯,具体的条令我会先起草一份文件,到时候和大家一起研究研究再下发。”
  “此外,时令官我不打算靠本地贵族自己选,而是会由我指派,也只对我负责。考虑到一位合格的时令官的培养还需要时间,这第一任时令官由我暂时兼任。”
  奥斯维德神父的眼睛已经激动得微微发红了,他自小跟随教士流浪,见惯了最底层百姓为生存疲于奔命的状态,更见惯了上层贵族华而不实的“善良”,正因如此,他才更清楚陆瑶能提出这些想法的难得。
  “能遇到您这样的领主,真是此地领民之幸。”奥斯维德神父说。
  “只是那群贵族目前对我们的态度不明,这个时候我们提出预设时令官的想法恐怕会成为他们和我们谈判的把柄,我们最好是在和他们再次达成协议之后再提出来,这样时令官的设立就从我们请求他们变成了我们考验他们。”
  陆瑶点头:“农民的秋收就在这两天了,看来我们需要速战速决,尽快和他们达成合作。”
  “不过好在,”她眯着眼看向窗外刺眼的阳光,“他们一定比我更急着为霍格思郡多谋一条路。”
  “替我将克劳德叫来吧,我要问问瓷窑的情况了。”
  “是。”奥斯维德神父关上门出去了。
  奥斯维德神父离开后,陆瑶看着本地寥寥无几的出产物品单子和交易价格变化表,摇了摇头。
  民以食为天,而中世纪的人们又以小麦为天。作为全国最大的小麦出产地之一,霍格思郡某种程度上来说,拥有全国最优越的地理条件,但是偏偏这是最混乱的中世纪。
  在这个大部分人都有过不是当强盗土匪抢劫就是被土匪强盗抢经历的时代,富饶多产还易攻难守的霍格思郡简直就是一只天然诱人又好欺负的包子,处在食物链的最底层,几乎只能躺平任人家往死里欺负——明明产出最多的小麦,但是它的普通农民却连吃个白面包都是奢侈。
  正所谓“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不是霍格思郡的百姓每年种出的小麦不够多,但是人要生存,就必然还需要除了小麦之外的其他物品,为了衣料.药品.盐巴等等生活必需品,霍格思郡的农民必须卖掉一年中出产的绝大多数小麦,只留下勉强能让全家人吃饱的粮食,这样,换来的盐和布也不一定能满足全家人的需求——因为霍格思郡的小麦太价贱了。
  霍格思郡出产的小麦由本地的贵族卖给前来收小麦的粮商,因为量过于大且本地道路不通,运输麻烦,再加上霍格思郡基本上就只有这一个进项,粮商有恃无恐,就将小麦的价格压得极低,比外面市场上普遍流通的粮价的十分之一还低。
  也就是说,商人从霍格思郡买下一个银币的粮食,只要能运出去,转手就能获得九个银币的收入。
  即使如此,因为霍格思郡的消息封闭,道路不通,对外战斗力也弱,霍格思郡的本土贵族们每年仍需花上大量的贿赂求着粮商继续来霍格思郡买粮食——不然霍格思郡积下来的粮食可就要坏掉啦!
  陆瑶看着霍格思郡的商贸情况连连摇头,这样下去当然不行,也难怪郡南贵族一看到有瓷窑就恨不得立刻抢了去了。
  这是经济命脉被捏,急需新出路啊。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地区有人设,那么霍格思郡的对外人设大概是:地主家的傻儿子,头上顶个牌子,上书——人傻钱多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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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0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克劳德从外面回来,向陆瑶报告了瓷窑的修整进度。
  昨晚本地贵族们的一番抢劫主要是抢走了在瓷窑工作的十来名仆人,以及瓷窑里新烧的一炉用来调试本地高岭土质地和瓷窑结构的试验品,瓷窑稍有破坏,但是并不影响陆瑶的计划。
  因为自始至终,陆瑶就没打算把真正瓷窑设在这里。
  开玩笑,郡南是本郡贵族的大本营,这里的土地大部分都是属于本地贵族的,她这个霍格思郡领主每年只会对他们稍微收一点形式上的税,这里的百姓本质上都是这些郡南贵族的领民,而不是她的——她是脑子坏掉了才会打算把贵重无比的瓷窑设在郡南。
  陆瑶在这里匆匆修建的瓷窑只是为了先烧出一批粗瓷用以震慑这里的贵族,顺便熟悉这里的土质。
  都是可以烧瓷的高岭土,也会因为具体出产地不同而有更细微的差别,想要烧出更好的瓷,反复试验是少不了的。
  陆瑶只打算在这里先建一个小型的瓷窑,建的时候就做好了随时推翻调整结构的准备,所以即使被本地贵族偷袭时稍微破坏了一些,也完全不影响,因为陆瑶本来就要反复推翻重建。
  今早陆瑶在看过了瓷窑的情况之后就拿了新的图纸出来,交给克劳德让他找新的工匠修出来。
  本地贵族这次抢走的瓷器仍然是晚宴时发出去做礼物的那种劣质品,这种劣质瓷器在以前可能根本没近距离观赏过瓷器的人面前或许会带来瞬间的惊艳,但是只要他们不傻,他们很快就会发现,那些瓷器的质量其实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好——当然,作为一份晚宴赠礼他们已经绰绰有余了。
  在本地贵族再次找上门来之前,陆瑶打算烧一批质量稍好些的瓷器,作为“高端市场”,这样,以后霍格思郡的瓷器就会同时走两种路线,一条是稍微富足一些的中产家庭也消费得起的大众轻奢劣质瓷器,另一条则是完全服务于大贵族的真正奢侈品精美瓷器。
  至于更精美的瓷器,陆瑶则完全不打算让其作为商品流入市场,她还有另外的打算。
  不过那些事情都还太过遥远,陆瑶现在紧要的事还是静待本地贵族主动上门求和。
  本地贵族来得比陆瑶预料得更早,他们甚至不打算留给双方一些稍微让尴尬被遗忘的时间,在血火之夜后的第三天,他们的马车就到了陆瑶的邸宅外。
  前来拜访的人分别是本地三大家族里贝德家的家主,博格特家的家主与据说被汉纳家家主给予厚望的侄子,阵容可谓华丽,陆瑶要是想搞事,三颗脑袋一落地,整个郡南都能被她翻过来。
  可惜陆瑶现在暂时还没有搞事的打算。
  三大家族这次可谓是诚意满满,当然,也由不得他们不满,毕竟他们恐怕已经把那群仆人的嘴翻来覆去地撬了一遍,但是肯定什么有价值的信息都没撬出来——先不说瓷窑的内部构造没有陆瑶的设计图根本复制不出来,烧制瓷器的土也不是他们能弄来的。
  陆瑶运到宅邸的高岭土都是从行礼里拿出来的,除了克劳德和她,没有人会知道那些土到底从哪里来。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那群贵族反复捉摸了两天,自然就知道,真正的话事权握在谁手中。
  有了瓷器这道底牌在手,谈判进行得无比顺利,四方人很快定下约定,由霍顿家作为瓷器的提供者,而三大家族负责对外打通商路,寻找买家,双方平分收益;
  而作为交换,三大家族和他们背后的小家族势力必须全力支持陆瑶对霍格思郡的统治,按照霍顿公爵和三大家族定下的约定,陆瑶在三十年内都不会改变旧的粮食税。
  因为霍顿夫人还在赶来参加丈夫葬礼的路上,所以正式的爵位继承仪式将在三天之后举行。
  当协议达成后,众人入席宴会,再次看到那满厅的白瓷,贵族们仍然免不了一副被冲击到的表情,博格特老爷甚至醉醺醺地问陆瑶:她的瓷器难道真的多到能够用来放到大厅里随意做插花的用具吗?
  陆瑶摇晃着酒杯,但笑不语。
  直至宴会结束,三位贵族都前来向陆瑶辞行,陆瑶才施施然提出,她还能烧出更好的瓷器,只是还需要等两天之后。
  听到此话,贝德老爷眼里精光大动,汉纳家的少爷也激动搓手,喝得大醉的博格特老爷笑得合拢不嘴,本来已经准备回家的他强烈要求要在邸宅住到新的瓷器出炉,最后还是被贝德老爷提上的马车。
  看着三家的马车车队在夕阳下扬起灰尘喧闹离去,奥斯维德神父端着醒神的红茶走到陆瑶身后:“为何不趁机提出时令官的事?”
  “再等等,等到尘埃落定,等到新的白瓷出炉。”陆瑶注视着渐渐落下去的日头,在日落的尽头,道路的另一端,一个小小的黑影正在靠近。
  陆瑶知道,那是霍顿夫人的车队。
  当霍顿夫人来到丈夫的棺材前,她几乎哭死过去。
  凯茜修女板着脸,手里一直拿着嗅瓶,随时准备着给要晕死过去的霍顿夫人闻一闻。
  陆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个一生命运坎坷多愁善感的脆弱女人,怎料在她想出用什么语言安慰对方之前,对方先一把抱住了她,用她温暖柔软的怀抱将陆瑶包围。
  她像安抚一个婴儿那样轻轻拍着陆瑶的后背,温柔的女声回响在陆瑶耳边:“我的玛利亚宝贝,别害怕,妈妈来了。谁也不能再伤害你。”
  陆瑶有些僵住的手臂终于慢慢放松下来,轻轻回抱住了这个悲苦的女人。
  她忘了,为母则强,再脆弱的女人在自己的孩子面前也会支起臂膀,做孩子的守护者。
  母亲这个身份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奇迹,当恐惧降临,我们终其一生都会寻找她的身影。
  她的目光越过很远很远的天际,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语:“我知道您会陪在我身边,妈妈。我一直都知道。”
  霍顿夫人一到,老霍顿公爵的葬礼在第二天就举行了。
  老霍顿公爵按照他的心愿被葬在邸宅外二十里的墓园里,那里遍植白蔷薇,也是霍顿公爵的母亲的长眠之地。
  两天后,陆瑶的正式继任仪式举行,郡南所有贵族都出席了这场郡南的盛典。
  还是同一座宅邸,还是同一群贵族,上一次他们到此还是作为审视者略带高傲地打量陆瑶的到来,谁能想到仅仅是几日后,他们就不得不再次到来,而这一次,他们参加的是他们的领主的继任仪式。
  和上一任身体孱弱仅仅是作为摆设的霍顿公爵完全不同,这位新上任的公爵看起来不仅生机勃勃,也野心勃勃,对方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一上任就将郡南三大家族死死抓在了手里,让三大家族在其继任仪式上当场宣布对其效忠。
  这让其余小家族不由在心里犯起了嘀咕,担心这位掌权的新公爵的上位会有损自己的利益。
  但是公爵在宴会上宣布的一个消息让所有与会的小贵族们沸腾了起来。
  盖因霍顿公爵宣布,她手里有一项面向普通小贵族的瓷器生意,出售的就是上一次宴会上她送给大家的这种瓷器,品质算不得精致上乘,但是仍然是一件在普通人家里十分拿得出手的珍品。
  这种瓷器因为质量不够好,卖给大贵族们价格提不上去,于是就只能走轻奢路线,兜售给普通有钱人,这需要大量的人手,更需要在各地大量铺货。
  霍顿公爵愿意以较低的价格提供大量的轻奢瓷器给本地贵族,由本地的贵族做代理经销商,将这种瓷器分别贩往各地,做普通有钱人的生意。
  随着陆瑶的话音落下,大厅立马嘈杂起来,陆瑶静静坐在主位上,慢条斯理地吃着克劳德请的厨子按照她的指导做出来的面条,不时和坐在自己左右的三大家族的家主举杯示意。
  小贵族们各自聚在一起,互相交流着,当然也注意到了从头到尾都坐在陆瑶身边,摆明了支持陆瑶的三大家族。
  一直以来,这三大家族都是郡南各个小家族的领头羊,各自屁股后面也跟了一堆依附者,向来是有什么事,这三家在前面打,其余小家族跟在后面默默支持,然后打赢了三大家族吃肉,其余的小家族也跟着喝汤。
  但是这次霍顿公爵说的事,各个小家族跟在三大家族屁股后面可真是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而看着这三家的家主此刻不慌不忙,从头到尾都没露出过要出来和他们争这轻奢瓷器的代理经销权的意思的模样,各个小家族的主事人也暗自猜到,既然这三家不来抢这桩好处,那自然是已经和霍顿公爵谈成了更大的好处。
  这让众人不禁暗暗嫉妒,但是同时又忍不住对那位刚刚上任的霍顿公爵投以敬佩向往的目光——这位新霍顿公爵,可真是不凡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