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书院读书的时候,他身上的戾气其实已然掩不住了,若不然也不会小小年纪便做出当着满院同窗斩人舌头的事。
  好在遇见了阮清攸,那人像是高悬在书院天穹的星和月,照得旁人都像尘和泥,就心里这一点卑微的爱慕让季钦稍微收敛了些,只不过那点强装出来的体面,现今想来更像是猴子学样。
  细细论起来,季钦真正晓了事理,晓了责任,晓了忍耐,晓了如何成为个能撑一片天的男子汉,是在到了边关之后,是舅父亲自教他的。
  舅父本是武将,却不似季源那个没本事的草包一样动辄抄家伙打骂,而是用文人的方式、以长辈的关爱去细细教习。
  在季钦心里,舅父的身份好比父亲,却比父亲还更重要些。
  所以,即便边关去京万里、即便才刚打边关来,季钦还是义无反顾告假再度回了边关。
  一路疾驰,到时也过了十天,季钦带了几坛酒,拎着从西境互市上买的一根烤羊腿,未同任何人打招呼,一个人去了墓前。
  担心与旁人凑上,担心自己的怀念与无助现人眼里,这些年他都是提前一天到,只会先说句“舅舅莫怪”。
  今年打京中走了一趟,往事历历,在心里酸甜苦辣乱炖良久,他心里攒了好多话想说,说着说着就觉心里阵阵发酸,与墓碑对饮,将几坛子酒饮了个干净。
  “舅父,我先回了,母亲那边,我帮你带一声好。”
  从坟前离开,季钦到了祖父的军帐里叙话,到底是上了年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情,也遇了两遭,这些年定北侯身子渐渐不好了。
  季钦心里头明白,特意在帐内多坐了会。
  第二日才是正日子,表兄林焱也到了,他是季钦舅父林荃的养子,醉心书画,走遍了山河,平素见不着人,只有每年父亲忌日这天才会回到边关。
  当夜,祖孙三人在帐里吃了顿团圆饭。
  定北侯林易子孙缘分淡,三十多岁上才得了季钦母亲林妗一个孩子,后来收养了季钦的舅舅林荃,但送走了夫人过后,又将两个孩子一前一后送走了,此后对两个孙辈就更加慈爱。
  他先是看了眼大孙子林焱,本想说什么,可想来想去,这孩子实在没什么可嘱咐的,一天天的净去些连人烟都没有的地方,不跟人打交道,尤其是不跟<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官场上的那些人精打交道,最是安全了。
  但若什么都不嘱咐些好像也过不去,便对林焱说:“一会儿去我兵器库里挑两把趁手的,山林里遇见野兽也好防身。”
  “得令,”林焱啃着跟大骨棒子,啃得油渍麻花,“那我就挑一把弓、挑一把刀。”
  一把对付远的,一把对付近的,这安排挺合适,林易点头,“可以,选你喜欢的。”
  到了季钦这里……林易就更加地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孩子从人人心实的军营到了人精扎堆的京城,现在他可能碰上的事儿,怕自己也够呛能妥帖化解得了,念及此,他忍不住仰脖先闷了一杯酒,后才开口:“须记得,外祖总是你的后盾。”
  “孙儿省得,”季钦也喝了口酒,“在京城混不下去了,孙儿就回来跟着您打仗。”
  林易“哼”了一声,“那才最好不过。”
  季钦当时从边关回京的时候,林易心里头是不愿的,毕竟这小子有根骨,用兵颇奇,是个将才,他早就想着将边军交给季钦。
  况且,林荃马革裹尸,自己年岁渐长,带兵已有些吃力,季钦留在边疆,本是顺理成章之事。
  但季钦得了皇命后,次日便收拾上路了,这让林易很是光火。
  他总想到二人当年串通一气、领兵入关的事儿,而如今年轻的天子心思越发难测,自己这小孙子也不是什么善茬,日日伴君侧,总让人放心不下。
  季钦自也是晓得外祖的心思,打了几句哈哈,拿两杯酒盖过了这个话头。
  虽同是冬日,但边关的夜似乎比京中还更长些,从林易的中帐出来后,季钦与林焱又一起到了外头对饮。
  天大晴,月极亮,显得比平日更高更远些,北风带着砭骨的冷意,呼啸着从山的另一端吹来,二人身子却喝暖了,连大氅都扔到了一边。
  “这回,我随你一道回京。”林焱先开了口。
  季钦从草料堆上坐直身子,低头看着表兄,问:“外祖父安排的?”
  “是,”林焱也不遮掩,“但我也不是什么听话的主儿,听闻今年京城多雪,我去看看。”
  “京城今年雪不多。”季钦又躺了下去,闷声回道。
  记忆中,京城雪最多时,应是母亲离去那岁。
  鹅毛大雪在青石板地上遮了一层又一层,绿梅的花心都填作了白色,菡萏院子里白茫茫一片,干净又肃杀。
  季钦送葬而归,举目无措,恍然经历了人生最冷一天。
  昨儿个夜里,此地也飘了一阵小雪,不大,风吹了几遭便瞧不大见踪迹了,舅父也离开在冬日、一个雪天。
  季钦静静想着:此生至亲,原都离开在冬日。
  “你来时不曾多雪,未必你回后也不会多雪,”林焱又喝了口酒,“回头住你那儿啊。”
  “随你,”季钦随口道,这会儿他已经有些上头了,跟林焱俩人离醉都只差一点儿。
  “诶,对了,”林焱突然盘腿坐起来,“你见着你那小同窗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