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五月,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数百人挑着粮走在路上,累得气喘吁吁。
王宵猎骑在马上,看着挑夫,心中有些犹豫。看他们的样子,要不要就此歇了,等到下午日凉了再走。如此赶路,有人发病可就不好了。若是有骡马车辆就好了,这样人挑,效率实在太低。只是这个时候哪里找牲畜?兵灾之后,哪怕有些骡马幸存,也早就都被吃掉了。
把曹智严叫过来,王宵猎道:“看挑夫劳累,天上的日头又大,是不是歇一歇?”
曹智严摇头:“现在离着中午时分还远,哪里就能歇了?小舍人,此时切不可心软!要是让这些挑夫拿捏住了,他们更会偷奸耍滑!”
王宵猎道:“可我看有人摇摇晃晃,一个不小心,倒毙路上可如何是好?”
曹智严道:“还能怎样?若有人倒毙,就在路旁烧化了,骨殖让人带回去就是。”
听了这话,王宵猎一时无语。曹智严说的残酷,或许正是这个时代的日常。甚至劳动权利保护,什么人的性命宝贵这种话,此时说给谁去?出来赚钱,死了是自己的命不好,怪得谁去?
宋朝受到佛教的影响,火化非常流行。民间的火化率,一般有两三成,人们早已见怪不怪。便如水浒传中武大死后,便就是烧化了,吏人留下骨殖而已。曹智严本是僧人,自然熟悉。
想了好一会,王宵猎点了点头:“也只好如此了。不过中午休息了,让人煮些绿豆,路上让挑夫喝些汤水。我们雇人出来,还是让他们赚了钱,平安回去的好。”
曹智严答应,自去安排人。
王宵猎看人群里,一个强壮汉子,挑了一担粮甚是轻松,摇摇摆摆。旁边一个身形瘦削的人,穿的衣衫颇大,空着手随着他走。在一众挑夫里面,看起来颇为怪异。
等曹智严回来,王宵猎指着问道:“那边两人看起来十分奇怪。怎么还有一人空手?”
曹智严道:“那是母子二人,颖昌府人氏。因去年兵祸,流落到蔡州。见我们雇人挑粮,那儿子自来应募,要带着母亲回乡去。军中不好有妇人,便让他母亲换了男装,与我们走在一起。”
王宵猎听了,点了点头,也不好责备什么。去年京西兵乱,各地的流民极多。金兵退走,回乡是稀松平常的事,自己也不好拒绝。只是那妇人不拿东西,走在挑夫队伍里,看着极不顺眼。
想了一会,王宵猎道:“一会休息时,你去吩咐那两人,妇人不要走在队伍里。挑夫们都累得汗如雨下,一个空手的人走在身旁,他们会怎么想?我们不是收了两个孩子?让他妇人帮我们带孩子吧。”
曹智严道:“这要与那人商量。不瞒小舍人,这妇人颇有些姿色,换了女装只怕出乱子。”
王宵猎道:“那就依然穿男装好了。不让他在人群中就是。”
天近中午的时候,众人在一条河边歇了,军中自安排人去做饭。曹智严叫过张均来,对他道:“你挑着粮,你母亲在一边走着,着实扎眼。大家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偏有人空手,不免说闲话。小舍人说了,让你母亲不要在人群里面。我这里两个小孩,帮着看吧。”
张均听了,脸色有些不好看:“提辖,我妈妈不吃军中的饭,空手又怎么了?不让她在我身边,莫不是你们的首领见色起意?”
曹智严道:“你胡说什么!小舍人做大事的人,岂会如此!只是帮着带孩子,不与我们一起。”
说完,命人把孙五郎和青头叫来。道:“看见没有?军中两个孩子,着实不方便。你母亲无事,帮着照看一下。跟着一起吃饭,不必你另外掏钱了。”
张均看两个孩子,站在那里好奇地东张西望,不时看看自己。想了想,点头同意。军中的首领自己也见过,与自己年纪差不多,应该不会对母起什么心思。
张均的母亲听了倒是欢喜。在一群浑身臭汗的男人中间走路,那滋味着实让人难受。而且走了一天半的路,脚都快磨烂了,着实不想再走下去。照顾孩子,听说是坐牛车,多么好的事!
众人上路,张均的母亲上了牛车。看两个孩子坐在车前,一起伸出头去,看外面的风景。不时小声议论一番,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
过了一会,张均的母亲忍不住,对两人道:“路上颠簸,你们两人不要坐在车边。一不小心,就翻下了车去,怕是要受伤。”
孙五郎回过头,笑道:“我们自小苦大的孩子,怎么会颠下车去?实在说,这是我们两人第一次坐车,第一次出远门,自然要看一看路上有什么。”
张均母亲道:“一群满身臭汗的汉子,有什么好看?你们过来,陪我坐着。”
孙五郎看着妇人,过了一会道:“只说这一路上你带我们,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张均母亲道:“我姓潘,自小人称我潘三娘。你们叫我三娘好了。”
这个时代的娘,大多时候还是少女的意思,与后世的意思有很大不同。汉族人家,如果不给女孩子起乳名的话,大多会叫几娘。底层百姓,女子大多没有正式名字,这个几娘的名字就会伴随一生。如果起了乳名,有一些也会加上姓叫一声,如潘金莲。但一般不会当面这么称呼。这个年代金莲不会作为女子的正式名字,要么是小时候长辈给她起的,要么是入别人家为奴时主人给她起的。正式的名字,很多时候与男子的名字相差不多,如李清照,如朱淑真。金莲这种名字,成年了还这么称呼,一听就知道,要么是歌女舞女,要么就是人家女仆。其他的如李师师、高滔滔等,叠家是乳名和女妓常用。
这是汉族风俗,并不是如后世一般,名字常与此时乳名相似。
但在北方,受胡俗影响,很多百姓会称父母为爷、娘,就与宋朝不同了。汉人称呼父母,此时最常见的是爹和妈妈,称母亲为娘很少见。爷娘称呼,是从胡语转音而来,此时并没有影响到全天下都如此。
潘三娘并不是大户人家,自小到大一直被人称三娘。只是天生娇媚,嫁到张家之后,丈夫对他千依百顺,养成了这样性子。
孙五郎拽过青头,一起向潘三娘行了礼,坐到车中来。
左右无事,潘三娘问起两人出身。孙五郎说了,却是无聊之极。两人出生在村子里,家里都是贫苦人家,连村子都没有出过。记忆中的事情,无非是谁家的狗生了几胎,哪家的猫偷了谁家东西。哪一年粮食收得多,竟然吃了几顿肉。哪一年粮食收得少,经常吃野菜。这是个什么世界,在发生着什么,两人一无所知。就连去年兵祸,全村被屠,他们都说不明白。
潘三娘听得昏昏欲睡。这才明白,看孩子的这活计也不容易。
第34章 拦路抢粮
进了南薰门,孙五郎和青头两人就扒在车边,看着外面的景象不住惊叹。两个第一次出了村子的孩子,何曾见过这种繁华景象?
潘三郎听得直打哈欠。一路上,刚两个对世事一窍不通的孩子在一起,不提有多闷了。自己又是个知情知趣的,不是乡间一无所知的愚妇,哪里跟孩子说到一起去?
进了城折向西行,走了好久,过了蔡河,才慢慢荒凉了下来。
孙五郎道:“都说京城是天下第一等繁华的地方,现在看起来,也有这样荒凉所在。”
坐在后边的潘三娘道:“你们知道什么!若说以前,京城自然繁华。现在屡遭兵祸,怎么还会跟以前一样?这些地方,都是百姓逃了,才变成这样。”
孙五郎和青头连兵祸是什么都说不清楚。不过这几天老听人说,大致明白,是跟自己村子被金军攻破之后差不多的意思。自己村里本来也很繁华的,现在却空无一人。
正行进间,突然前面冲出来一队人马,拦在前面。一个大汉手中提把刀,站在运粮队伍前面,高声喝道:“快去叫你们首领出来!”
后边的王宵猎听见,一催马匹,到了队伍前。看是一队义军,约三百多人,自己不认识。
手中握紧刀柄,王宵猎沉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拦在这里?”
那汉子道:“洒家是统制官张用,得宗留守号令,率军守着这开封府城。如今军中乏粮,听说小舍人买了粮回来,特来借些回去。”
王宵猎道:“南边各州都有粮,只是漕运不通,难运到开封来。你若乏粮,自可如我这般,到南边州军买粮。现在金兵北退,路上也还太平。”
张用听了大笑:“小舍人说的什么话!我们俱是当兵吃粮的,你运了粮来,我何必再去!”
王宵猎听了,看着张用,微眯起眼睛道:“你不去,那就没有粮了。张统制,你若是硬抢,我们便在这里打上一场!看你样子,不打一场,终是心里不服!”
见王宵猎说得如此直白,张用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现在开封府城中各军,王宵猎手下只有六七百人,是实力最弱的。本来想着靠自己人多,吓一吓,说不定王宵猎息事宁人,讨些粮来。现在王宵猎不给,明说要打,张用又没有那个胆子。
过了好久,王宵猎道:“开封城里,统制带兵公然封路,不把留守放在眼里,这算什么!你既然不让路,我只好派人去留守府,请留守处置就是。”
张用道:“留守又如何?要兵守城,就要给粮吃!我在这里求些粮,谁敢说什么!”
王宵猎冷冷地道:“既如此说,统制是一定要与我斗一场了。好,在下自入开封城,一直都是与人为善。你们是认为软弱好欺吗?!”
说完,一声厉喝,吩咐挑夫放下担子,退到军兵后边。一百士卒,准备结阵。
张用吓了一跳,没想到王宵猎说打就打。这是打赢过金军的,真打起来,自己打得过?
人群里的张均早已烦躁不堪。好不容易到了京城,刚才看着街边甚是繁华,就想着去享受一番。没想到跑出张用这个撮鸟,拦了路,又不敢打,在这里干耗。
王宵猎的军校正命令挑夫放下粮食,到军兵后边。张均在队伍最前面,取下扁担,口中道:“真真是晦气!京城什么地方?竟然也有敢拦路抢粮!打又不敢打,让又不肯让,什么撮鸟!”
正在尴尬的张用听了,用刀一指,厉声道:“直娘贼,你这泼才说什么!”
张均听了,抬头看张用拿刀指着自己,正逼上来。不由喝道:“爷爷说你不中用!拦了路又不敢打一场,在这里徒惹人笑!既然上来,爷爷与你打!”
说完,提着扁担一个大步上去,迎着了走过来的张用。
张用看了不由大怒。自己不敢与王宵猎放对,是因为他打败过金军,轻易不敢惹急了。没想到一个挑夫,也敢对自己不敬。既然上来,那就拿他立威好了。
扬起手中,张用一刀猛地劈了过来。
张均浑然不惧。手中扁担迎着刀来的方向迎上去。两者相交,刀砍入扁担里。
张均猛地大喝一声。扁担一拧,差一点就把张用的刀带飞出去。吓得张用连忙后退。
张均却不饶他。一个大步上前,手中扁担拦腰砸去。张用拿刀一挡,再急忙后退一步。不想扁担力气太大,没有完全躲开,一个踉跄,差点倒在地上。
王宵猎在一边看见,高声道:“拿刀的张统制,岂可随意殴打?前面挑夫,快快住手!”
张均本待上前,看后边张用的部下都拿着刀剑上来。恰好王宵猎喊,便收了扁担,快步退回。到王宵猎马前叉手道:“光天化日,这贼竟然拦路!小的未听将军令,上前与他打斗,将军莫怪!”
王宵猎面无表情,微微点了点头。对张用道:“不要在这里闹了,速速带兵离去!我军中一个挑夫就打得你无还手之力,你还想要更加难看吗!”
张用满脸通红,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作为军中首领,张用肯定是能打的,不能打就坐不上今天的位子。不过王宵猎军中一个挑夫,就打得自己没还手之力,却也是事实。
难道王宵猎这一支军队如此厉害?那开封城里,还有哪支部队是他对手?想到这里,张用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就此退了,岂不让人耻笑?
王宵猎冷眼旁观,心中有些明白,为什么此时开封城中如此多军队,真正在历史上做出大事的却没有几个。大多数人,其实跟张用一样。或许有些勇力,或许有些势力,乘势而起,成为一方首领。当社会动荡不安的时候,他们也能成为一方豪雄。当社会慢慢地安静下来,面对真正的英雄,他们就完全不是对手了。此时开封城中的军队,后来真正成气候的,除了王彦和孔彦威几人,大多并不出名。
今天张用来拦路要粮不奇怪,城中军队大多缺粮。但一是带的人不多,二是王宵猎不给,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做了。这个样子,不是来丢人现眼吗?这么容易被人把粮抢了,王宵猎又何必费许多功夫,去蔡州买粮?粮买来了,不见血休想抢走。
见张用还在那里犹豫,王宵猎厉声道:“列阵!挡住去路者,杀无赦!”
军兵一起称诺。一百士卒结起阵来,明晃晃的刀枪在前,直向张用冲去。
第35章 英雄之路
看着张用带军队离去,过了好久,王宵猎长叹了一口气。
一边的曹智严道:“小舍人,那贼已经走了,你因何叹气?”
王宵猎道:“宗留守想靠城中义军退金贼,想的虽好,只怕难以成事。张用来抢粮并不奇怪。现在城中不知道多少军队,大多都缺粮。但他来只带三百人,战又无胆,平白惹人耻笑。张用如此,城中的其他军队又能好到哪里去?大多数人,只怕都是这种不成器的。”
曹智严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明白还是不明白。
王宵猎吩咐挑夫重新挑了粮,径直回到自己军营。回军营之后,便安排人把守各处,不许闲杂人等靠近。在开封的日子,还是不要惹事的好。
经过这些日子的了解,现在开封城中的军队,王宵猎已经大致了解。除了留守府正规军,其他军队大约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宋军溃军,乘势招集人手形成的。还有一类,首领是游手闲人,在乱世中发展壮大。真正有战斗力的,多是溃军形成的。特别是首领,一般都有军中经历。
最强大的,一是王彦带领的八字军,再一个就是孔彦威。王彦本就是出身西军,军溃之后入太行山招集义军,历经百战,最终形成自成一体的八字军。孔彦威无赖出身,早年参军,金军攻破开封府的时候已是京东西路钤辖。其手下军兵早溃,后来招集溃兵和流民,形成自己势力。
这是让王宵猎注意的地方。此时带兵,其实是需要专业知识的。没有专业知识,哪怕是招集到了人手,也很难形成强军。自己也是带兵的,自然明白。
现在六百余人,到底应该怎么组织,设置多少官员,平时训练什么,诸如此类。平时管理怎么跟战时结合,军队后勤该如何,处处其实都是学问。没有军队经验,再没有人教的话,需要很长的时间从实践中去总结。王宵猎哪有这些时间?
今天张用就是个例子,没有实力,不能有效指挥,终究是个笑话。
到了晚上,军中煮了一只鸡,王宵猎一个人,坐在夜空下喝酒。很多事情,要想清楚了。
只要宗泽还在,王宵猎不会离开京城。其实不只是王宵猎,开封城中的许多首领都是这样想的。宗泽还能坚持多久?一个月?两个月?还是三个月?说不准。在这些日子里,不能在京城闲待着,王宵猎需要学到领导军队的知识,需要练出一支强军。
天上没有月亮,繁星点点,夜空深邃而又神秘。晚风吹来,带着凉意,让人格外舒爽。
王宵猎喝了一口酒,看着夜空,心中说不出的感觉。自到这个世界,这是第一次,自己有心情欣赏这个世界的景色。这个世界很好,这个时间不好。
秦岭淮河以北,各路俱遭兵火。多少人家破人亡,多少人被掠为奴隶,繁华如过眼云烟,天下一片狼籍。这是个国破家亡的时代,也是英雄辈出的时代。好男儿,自该奋臂而起,重整天下。
为什么不去投奔赵构?最开始的时候,王宵猎是出于前世天然对赵构的厌恶。这么多日子,渐渐想得明白。当此乱世,世间有无英雄?宋朝从最开始的一塌糊涂,十几年后与金朝分庭抗礼,凭的什么?还不是人民不甘心就此沉沦,扶起了这大宋江山。
就在宋军崛起,渐渐有了与金军作战实力的时候,赵构求和,葬送了大好局面。从此之后,随着金朝统治在北方巩固,宋朝自己的统治也逐渐严密,再没有了北伐的机会。
宋朝的军队有大问题,不容置疑。前世的时候,说起宋朝,经常有人说怂。这是戏言,自然当不得真。若有实力,有谁会怂?说到底,不过是确实打不过别人罢了。其余的诸多说法,万般理由,都迈不过这军队打不过别人。若是打得过,有谁会怂?
为什么打不过?最常见的说法是说宋朝尊文抑武。这不能当真,不过是文人说法,而且这说法为什么出来,还要先打个问号。提出来的,对于军事根本一窍不通。不能从军事专业上提出见解,就只能提这种大而化之,可以找出无数证据,辨驳也说不清楚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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