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梁槐景来说, 徐教授就是一位陌生的业界前辈, 虽然是他母亲的老师,但他真的不熟, 如果是真的弥留之际,对方要见的难道不是亲近熟悉的亲友吗?他去算怎么回事?
当然,梁槐景也承认,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就是冷漠,对母亲的难过悲伤和痛苦愤怒无法感同身受。
及韵在电话那头骂他:“你怎么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这么没礼貌,比人家一个女孩子都不如!”
“那是我的老师,就是你的长辈,你连长辈要走都不去送,这像什么话?你让别人知道,怎么议论你,怎么议论我和你爸,怎么议论我们家?”
她一连串的排比句,一句比一句上升高度,梁槐景从小就听这种话。
无非是怕人家说他没礼貌,觉得是她和梁裕的教育不到位,进而影响她和梁裕的社会形象。
——她和梁裕一向是家庭和睦美满的模范代表,从政的人,都需要这层皮囊。
梁槐景勾起嘴角,神情有些嘲讽,“嘴巴长在别人身上,要说什么那是人家的自由,谁都不是完美无缺的,硬要说,谁都有值得说道的地方。”
而且她还说什么“比一个女孩子都不如”?梁槐景心想,大概又是见到了哪家的天之骄女,觉得对方样样都好,想到他这个忤逆仔了吧。
及院长事事要强,不管比什么,都要比过别人,不然她心里不舒服的。
梁槐景心里嘲讽了他妈两句,说:“没什么事我就先挂了,明天确实没空,你帮我问候一声就可以了。”
及韵气得骂他不孝,又觉得痛心:“你怎么成了现在这个冷漠的样子,对亲人的生命都这么视而不见,等以后我和你爸老了,怕是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
接着又数落了一通,说他如何如何不好,甚至还翻出他小时候因为一只小乌龟死了一只小狗被送走了就哭了一天的事,来佐证衬托他现在多么的冷漠无情。
梁槐景听了只觉得好笑不已。
小乌龟是怎么死的?是梁裕帮它换水时不小心掉进了马桶被冲走了,所以叫死了,说好给他再买一只,等了许久都没等到。
小狗是为什么被送走的?那是他奶奶生前送给他的,从大老远的乡下带来的,白色的小土狗,奶奶回老家以后,她觉得养小狗会让他对学习分心,所以趁他去上学时送给了别人,换来一袋苹果。
梁槐景有时候会想,自己对他们的失望,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
后来他学《曾子杀彘》的那篇课文,真的是一个字一个字的背下来的。
“婴儿非与戏耳。婴儿非有知也,待父母而学者也,听父母之教。今子欺之,是教子欺也。母欺子,子而不信其母,非所以成教。”[1]
这段话,到现在他都还能背得出来。
刚才说了明天没空以后,他本来心里还犹豫,要不等晚上舞蹈课结束,再过去看看,可被及韵后面那么一骂,他的逆反心理顿时就上来了。
算了,就这么着吧。
梁槐景静静的听及韵骂完他,把电话挂了,坐在阳台的摇椅上一阵出神。
也没想什么,就是觉得怪累的。
傍晚时他出门吃饭,路过一家之前经常光顾的面包房,店员还认得他,问他怎么最近都没来,开玩笑说:“是不是我们哪儿做得不好,你提提意见?”
真实原因当然是因为在蒋思淮那里找到更合口味也更放心的了,但梁槐景觉得兴许不能如实相告,于是笑笑扯了个谎:“不是你们的问题,是我最近不太喜欢吃甜品了。”
对方不知道信没信,反正是欣然接受了他的解释,结账时热情的招呼他下次光临。
回到车上,梁槐景想了想,拿出一个蛋挞,分两口囫囵吃完了,趁着口中还有甜味,觉得心里的情绪好了点,这才给在省医院工作的同学发信息。
辗转打听到徐教授所在的病房,他直接开车过去了。
特需病房的环境很清净,接待他的是徐教授的儿子,他自报家门说是及韵的儿子,对方一愣:“……你、阿景是吧?你自己来的,你妈妈呢?”
“她应该是明天再来,我明天工作安排多,趁今天有空,来看看徐教授。”
对方恍然大悟,跟他道谢:“有心了,谢谢你们来看她。”
说完让他进了病房。
徐教授还睡着,脸上罩着呼吸面罩,神色肉眼可见的虚弱,据说是她自己不愿意进行有创抢救,所以没有插管。
梁槐景看着她满头的白发,清晰的看到生命流逝的痕迹。
小声问了几句徐教授的情况,又跟对方聊了几句,梁槐景很快就离开了。
心意已经尽到,他觉得自己可以无愧于心了。
第二天蒋思淮很早就出门,走的时候前一晚住她这边的董姜莉和蒋兆廷刚刚起床,她一边穿外套一边跟她们说:“厨房里面豆浆机在打豆浆,还有三四分钟就好了,你们记得吃,还有早饭,就在餐厅那个保温垫上放着,是可颂三明治和巧克力吐司哦。”
董姜莉惊讶:“今天怎么去这么早,你店里不是十点多才开门吗?”
“我早点去,忙完了就去找你,一起去看徐外婆嘛。”蒋思淮穿好外套,跑过去抱抱她。
然后牵着穿了小衣服的豆豆就出门去了。
幸好宠物店是二十四小时有人的,不然她还得把豆豆先带到店里去安顿。
上午八点四十五分,叶沛泽和唐秋燕在店门口相遇,进门之后,意外发现店里已经被烘烤面包的香味充斥得满满的,不像刚开工的样子。
“思淮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早?”唐秋燕看着厨房里已经忙碌到脸都有点发红的蒋思淮,惊讶的问道。
“我中午之前要出去一趟,下午还不确定什么时候会回来,就早点过来多做点咯。”蒋思淮应道,又看向叶沛泽。
她冲他笑笑,说:“下午店里补货的重任就交给小叶你啦。”
叶沛泽郑重其事的点点头,打手势表示自己一定会做好这事,让她别担心。
唐秋燕好奇,问她出去做什么,蒋思淮就说:“要去看一位对我很好的长辈,她可能……快要不行了。”
“啊?这样啊……”
这下谁都不好再说什么,赶紧开始干活吧。
店里十点半开门,蒋思淮十点过一刻就走了,她要先去市妇幼找董姜莉,走的时候还顺便打包了两盒蛋挞王带上。
董姜莉顶着寒风钻进她的车里,接过她递过来的桂圆红枣茶,问她店里的工作安排好没好。
“放心吧,有小叶和小唐姐在,没问题的。”蒋思淮笑笑。
董姜莉闻言点点头,实在没有心情多说话,便撑着额角转头看向车窗外面。
蒋思淮默默的提高了一点车速。
到了省医院,蒋思淮和董姜莉先去找蒋兆廷,把带来的蛋挞留在他办公室,然后一家三口一起去了呼吸科住院部。
刚靠近特需病房的范围,就见徐教授那间病房门口围着好几个人,还有医护进出。
有人见到董姜莉,就招呼她:“姜莉快过来,老师醒了。”
董姜莉心里一跳,连忙拉着蒋思淮小跑过去,蒋兆廷在后面大步的跟上去。
门口有个人让开,还拍了拍蒋思淮的肩膀:“好孩子,快进去看看你徐外婆。”
是一位蒋思淮熟悉的阿姨,也是董姜莉的师姐。
蒋思淮胡乱的点点头,跟着董姜莉进了病房,她看到前一天见过的那位及阿姨正抱着胳膊站在病房的床边,脸色很不好看。
她看了对方一眼,立刻收回视线,去看病床上的徐教授。
老太太比上回见到的时候还要老了,但是脸色居然很不错,堪称红润。
蒋思淮一想便知道,老太太这是回光返照了。
她还记得老太太说她笑的时候又甜又乖巧,于是下意识的露出个笑脸来,叫了声:“徐外婆。”
老太太见到她便笑起来,朝她伸手,“阿稚来啦。”
“嗯,来了。”蒋思淮握住她的手,亲昵的靠过去,依偎在她床边,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似的问她,“你昨天睡得好不好呀?我最近太忙了,都没怎么来看你。”
“你爸天天来。”老太太握握她的手,笑眯眯的,“以后你要好好的,生生性性,不要叫你爸你妈太操心,要过得开心点,外婆知道你一定可以的,对不对?”
蒋思淮眼睛一酸,忙睁大了眼睛,一边点头一边略有些抱怨的道:“我一直很听话的。”
“好,外婆知道。”老太太还是看着她笑,语气缓慢而柔和,“等你结婚,有小孩了,记得带来给外婆看看。”
蒋思淮连忙点头:“很快的,用不了多久,你再等等……好不好?”
最后三个字突然就带上了哭腔,眼泪到底还是掉了下来。
老太太笑笑没说话,看向了董姜莉,又看看及韵,下一句就说起了工作的事,外面的几位叔叔阿姨也都进来了。
无非是叮嘱他们要好好工作,抓紧时间多带学生,多出成果,云云。
一直说了快半个小时,老太太累了,不得不停下,顺了口气最后说了句:“以后的路就要你们自己走了,要团结,知道吗?”
一句话说得所有人都想流泪。
这句话也好像是用完了她剩下的所有力气,蒋思淮眼睁睁的看着她的脸色从刚才的红润迅速变得灰败,连呼吸都变得微弱起来。
蒋思淮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脑海里闪过实习那年见到的患者家属恸哭的场景。
徐教授的儿子忍着悲意,送大家出门,不停的谢谢大家百忙中还来看望母亲。
蒋思淮跟着大人们走到走廊上,听到及阿姨对徐家舅舅说:“师兄,真是对不住,我本来还想让阿景也来看看老师,可是他太忙了,来不了……”
“他来过了。”徐家舅舅应道,“昨天傍晚来的,说今天要出门诊来不了,就提前来看看。”
及韵一愣。
对方也优点惊讶:“怎么,你不知道这事?”
及韵顿时有点尴尬。
对方就劝道:“知道你要强,但当妈不一样的,你带学生、对病人都知道要因人而异,怎么到孩子就……哎,他也大了,你再这样强硬下去,会把他越推越远的。”
“就是嘛,大师姐什么都好,就是对孩子太严厉了。”董姜莉这时还补了一刀。
蒋思淮在一旁好奇的看着他们,咦,及阿姨和孩子关系不好吗?也是啊,及阿姨看起来就很严肃的样子……
及韵被他们说得有点挂不住脸,眼尾的余光一瞥,就见到蒋思淮睁着一双红彤彤的兔子眼,泪汪汪的,好奇的看着她。
顿时就觉得自己被小孩看了热闹,不禁有些恼羞成怒,瞪了一眼董姜莉,回怼道:“难道要像你,随时随地惯孩子,要星星不给月亮,什么都由着她,养成个娇气包……”
说到这里她猛地顿住,意识到这个娇气包就在一旁。
于是她尴尬的扭头赶紧对蒋思淮解释:“阿姨不是说你不好,是说你妈妈的习惯不好!”
蒋思淮:“……”阿姨你还不如不解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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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韵当着大家的面就怼起董姜莉来,甚至董姜莉的女儿和丈夫就在一旁看着。
这让大家颇有些哭笑不得,包括蒋兆廷在内。
连忙你一句我一句的做和事老:“你们师姐妹俩为这事互怼了几十年,还不腻啊?”
“老师刚才说什么来着,要团结,你们可真好,还没走远呢就忘了,快别吵架,老师知道了要伤心的。”
也有人给她们各打五十大板:“要我说你们都不对,董师姐的就不说了,大师姐你也不大好,你之前还说你儿子大了,跟你不怎么亲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