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柔里带着媚,媚里带着刚,让人无端想起将睡未睡的夜晚、将醒未醒的黎明。纵有数年未见,薛宴惊也第一时间听出了此乃何许人也,回首抱拳一笑:“圣女大驾,满室生辉。”
红鸾圣女扶了扶鬓边挽着的重瓣海棠,这种花本该只在春天开放,却不知她如何一年四季都能有新鲜的花朵簪佩:“你啊,惯会油嘴滑舌。”
薛宴惊苦笑传音:“你又猜到了薛四明是我?”
“不难猜。”圣女落座,立刻有人奉上了切成小块的时令鲜果及刚刚榨好的新鲜果子汁。
薛宴惊上前蹭了一口:“我都不知道他们还有这种服务,莫非这里又是你的产业?”
“不是,”圣女摇头间,发间花瓣跟着微颤,“但当一个人足够有钱时,有点特殊待遇实在没什么稀奇。”
薛宴惊羡慕不已。
“我本想押一千万灵石的,”圣女又道,“但庄家不同意,说我影响他的赔率,破坏他的盘口。”
“对薛四明这么有信心?”
“作为一个商人,总该有点斥资的眼光。”
薛宴惊笑了起来:“那四明当尽力,不负圣女所望。”
圣女托腮看她:“薛宴惊,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还不错,你呢?”
“老样子。”
一旁殷勤的荷官听了这几句没头没尾的寒暄,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这两位到底是什么关系,似乎陌生又熟悉,陌生得像没什么话好聊的泛泛之交,却又熟悉得像江湖一盏独灯下偶遇同样漂泊的故人,一切尽在不言中,几句寒暄便足矣慰平生。
———
在压力与期待中,大家迎来了这场比试。
未等比试开始,看客们起了个大早,纷纷涌入会场抢位子,一时座无虚席,连过道里都站满了人,来得稍晚些的,就只能御剑飘在其他人头顶观赏了。
玄天掌门提着早饭晃悠过来的时候,险些连会场都挤不进去,最后无耻地凭借自己评判官的身份,让主办一方从后门把他领了进去,还给他加了个椅子,安排了一个前排的好位置。
燕回飘过他头顶的时候,准确地把一份鲜梨糕投进他怀里,掌门也取出刚买好的烤包子,用灵力托举着送到半空分了她一份。
燕回自知待师妹出场后,自己出于紧张大概是吃不下了,因此在开场前飘在空中匆匆解决了早膳。
薛四明出场时,气定神闲,随随便便就顺着台阶溜达了上去,似乎完全没有被会场中热烈的气氛所影响。
她的对手则从看客们头顶飞来,一跃上台,落地瞬间一掷袍角:“道友,请。”
“请。”
化神巅峰的对手果然不容小觑,薛四明才与他互相行过礼,不过一个眨眼间,比试台和周围看客已然尽数消失,眼前是对方法力所凝成的一片幻境,林立的树木群蔓延开去,无边无际。
幻境看不到边际不要紧,但比试台是有边际的。一旦踩空,跌出比试台,那就是败了。
华山试剑会上不允许使用幻术类法宝,但用自身灵力凝成幻境不在禁止范围内。只是当今天下,能做到这一点的修者实在不多。
这一场比试看客众多,关注者众,对面男修作为第一个碰上薛四明的化神巅峰,压力也实在有些沉重,不敢想象万一落败会有多丢人,便干脆一开场就使出了压箱底的绝招。
这幻境是专做给台上的薛四明看的,四周看客看不到,不过大家眼见薛四明小心翼翼地抬手去摸索前方的模样,也逐渐猜到了什么。
玄天掌门也蹙了眉,传音给燕回问:“幻境,宴惊对此可有研究吗?”
燕回谨慎地否认:“据我所知,没有。”
“……”
她的确对此没有研究,此时高台之上,薛四明迷茫地打量着四周,只知道欲破幻境要先找阵眼,可阵眼在哪儿呢?她看山看树看草看花,看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像是阵眼。
身后一道风影掠过,是对手已经率先对她发动了攻击。薛四明抬手接招,对方却不与她缠斗,一招不中,便即退开。
对手自身是无法在幻境中隐形的,不过他对这幻境的一草一木再熟悉不过,隐在巨树后、山石后,随时可以消失在薛四明的视野中,给她造成了极大的麻烦。
化神巅峰的功力又远比她要强横,配上这神出鬼没的路数,不过几招下来,薛四明躲闪不及,手臂划开了一大道裂口,将今日的一袭白裳染了血色。
最开始,白衣之上像雪地里落下零星红梅,三十招过,红梅连片盛开,几乎将雪地遮得不见颜色了。
看着小师妹漫身血色,燕回心下不忍,却始终没有移开视线。
“看来今日宜着朱袍。”台上薛四明却笑着调侃了一句。
男修从大石后飞出,斜刺里飞来一剑,薛四明已经站在了比试台边缘,只要落下台去便算是败了,她自己似乎茫然不知,但台下看客都为她悬了一口气。
男修本意就是一直出招逼她退后,直至跌落台下,此时一剑当胸而出,眼睁睁看着薛四明退了半步,正为得逞而欣喜间,却见她眉眼一弯,勾出一个笑意:“原来高台边缘在这里呢,我已经量好了。”
“……”男修一怔,她刚刚被自己逼得连连倒退的同时,却也在分心丈量比试台?
薛四明环顾四周:“比试台上共一百八十八块青石板,西起于这块大石,那东侧该是在那棵橡树下,南至断木,北到溪流。”
她判断的丝毫不差,手指一划,把整个比试台的范围囊括其中,男修心下微惊,很想问问她平日里闲来无事为何要去数台上的青石板。这一招他是在试剑会上第一次使出来,她不可能早有防备。
若要薛四明来答,她大概会得意洋洋地答曰这就是高手的意识,她站在比试台上,下意识就会把周围的环境记在心里,一切了然于胸。
把她逼下台的计划行不通,那就对打好了。男修握了握拳,于巨树冠盖当中现出身形,从上至下坠击,剑气将薛四明整个人笼罩其中。
这剑气裹着锐意,沾衣欲裂,薛四明抬头望着这似乎不可抵挡的一剑,一瞬间似乎想到了很多过往,那些挡不挡得下都要挡、战不战得赢都要战的过往,细细寻来却又记不清自己究竟想到了什么。她只是足尖于森林地面上一点,纵身飞起,去迎这一剑。
看客席中传出一阵吸气声,以化神初期对战巅峰,她有这一跃而起的勇气,便已不枉他们费力挤进来观战一场了。
与化神中期对战时,一剑下来,薛四明能感受到自己被震破的虎口和颤抖的几乎握不住剑柄的右臂。但与化神巅峰对战时,她却感受到了自己身上蓬勃而起的战意,以及丹田中不断被催发出来的灵力,流淌过充盈的经脉,向她的剑尖汇聚。
今朝无名三尺青锋剑,来日注定美名誉江湖。
作者有话说:
第100章100
◎艳如惊鸿照影◎
所有人都盯着她剑尖的一点寒芒, 长剑所指,心之所向。
掌门、燕回等识得薛四明真正身份的看客,在人群中忽有些心潮澎湃。
仿佛他们即将亲眼见证一个与斩龙金剑相仿的传奇。
台上女剑客手中那柄尚籍籍无名的三尺青锋, 伴随着她的所向披靡,终有一日会在名剑榜上占据一席之地。
并非名剑成就剑客,而是持剑人用自身的传奇光环把它捧成了万人憧憬的神兵利器。
而她此时的对手, 再如何登峰造极, 再怎么雄劲无匹, 也阻止不了所有看客的视线向更弱小的她身上汇聚。
他大喝一声,调动浑身气劲使出全力一击,磅礴的灵力尽数向下方倾泻。随着幻境主人的灵力引动, 平静的森林中也刮起一阵罡风,山摇地动, 暴雨雷霆,而薛四明处于风暴眼正中。
化神巅峰高手的气劲以不容分说的威势罩下,薛四明拼尽全身之力相抗,整个人已经坠落到地面,还在被一寸一寸下压,足下青石一片片崩碎, 接着裂开的是其下的泥土砖石。
看客席中有人惊呼一声:“看她的眼睛!”
众人循声看去,见她眼下大概是因为巨大的灵力压制,已经被逼迫出一道血泪, 说是血泪倒也并不准确, 因为其中只有血,没有泪。
薛宴惊从不在对敌之时哭泣, 薛四明也一样。
她带着面罩, 众人看不到她的口鼻, 但想也知道,此时她五官处必然都已经鲜血淋漓。
“大概就到这里了吧。”有人遗憾地想着。
“认输吧,已经连胜了这么多场,就算输一场仍然能进下一轮比试,不妨碍的。”
“是啊,一场比试而已,毕竟不是生死之战,输就输了,也没什么。”
薛四明听不到台下的声响,却也清楚认输不会影响接下来的比试,但她仍然在坚持,与空中那道巨力相抗,她全身的骨骼都在发出轻微的脆响,仿佛下一刻就要被碾压至迸裂,身上也流下了不知多少鲜血,但她心下战意无论如何也无法被浇熄。
能成就大事者,也许骨子里多多少少有点疯狂——被逼到这个份上,她仍然不想放弃。
她甚至有些想放声大笑,因为今朝一战,足够酣畅淋漓。
丹田内的灵力还在不断涌出,融入经脉,而她的经脉此时正好似一只贪婪的饕餮,仿佛永远没有填满的时候。
她并没有正式地跟着门派里的夫子们学习过关于修仙境界的基础知识,因此也不知道若换了其他人在此,这样强撑,迟早爆体而亡。而她不知是因为修炼过神功,经脉足够宽阔,还是因为爆过太多次金丹,丹田足够强韧,总之她还活得好好的。
她也并不知道眼前对手是巅峰期比试里胜场较多的一位,因此才与胜率最高的她在抽签时相撞。
她只想着,要赢。就像她生命中每一次每一场的战斗,她都要赢。
赢到百战百胜,赢到无敌于天下。
高台已经矮了一尺,看客们屏住呼吸,等着她开口放弃。
但薛四明还在催动着体内灵力与对手相抗,未到极限,就还能打。
这场比试,已经变成二人纯粹以功力相抗。
看客当中,有人急得唉声叹气:“怎么这么傻啊?跟一个巅峰期拼功力,去跟他拼剑招啊,拼你那奇诡莫测的剑招!”
身边人横他一眼:“她要拼剑招,对手就陪她拼招吗?你搞清楚,主动权握在对方手里,对方拼什么,她就要跟着拼什么。”
“……”
“你们有没有觉得,高台迸裂的速度快起来了?”有人打破了争论。
所有人伸长了脖子,去盯那比试台。
“好像是,她已经要撑不住了。”
人群有高手摇摇头:“化神初期的灵力,几息之前便该枯竭了,她已是强弩之末。”
果然,台上薛四明踩裂足下泥土砖石的速度变快,大概是真的要扛不住了。
人群中有一修士起身送上掌声,打到如今,她已经叫大家见识到了她的勇敢、她的不屈,哪怕就此停下,也值得一份掌声送上。
其他人被他带动,也纷纷鼓了鼓掌,无论如何,以化神初期直面巅峰,打到这个份上,已经很不容易了。
玄天掌门一直聚精会神地注视台上,此时被掌声惊扰,连忙给燕回传音:“这群人发什么疯呢?”
“谁知道呢?”燕回耸耸肩,“小师妹明明还没有要认输的意思呢。”
众人鼓完了掌,再看看台上,薛四明却完全没有要下台的意图,只能讪讪坐下,继续观看起比赛来。
她还能撑多久?
一息、一刻、一盏茶还是一炷香?
转眼间,一息已过,一刻已过,一盏茶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也过去了。
薛四明还屹立于台上,不晃不摇,并不如何宽阔的背影看起来如山如松。
台下忽有一修士感叹曰:“我家那臭小子若有她半分坚持,何愁不成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