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替你簪发。”
少年咬住旧发带,轻轻的捧着她的发,一抖一收,灵巧的挽了个抛家髻子,用花簪簪的稳当。
“多谢。”林沉玉透过湖面,看见他咬着自己的发带,有些发急:“脏!还不吐了。”
少年漫不经心的扯下来发带,渐渐攥在手里,他忽然伸手,从背后抱住了林沉玉,咯咯的笑起来,笑的愉悦又爽朗:
“姐姐,我给你簪发时,忽有一种错觉,我们好似成亲了一般亲密。”
“你看这湖泊明亮如许,是你清晨起来洗漱照着容颜的铜镜。你看苍天广袤,权当我们洞房的穹顶,黄沙遍地,做了暖阁的揉金地毯。萧萧风声入耳,便如弦乐,奏着凤求凰。总有一日,我要天地为媒,日月作证,万里江山做聘礼,让今后千秋万古的来人,都需俯仰咱们的婚礼。”
林沉玉耳热,蹙眉甩开他的怀抱,站起身来,冷淡道:
“人不大,口气倒是不小。”
“姐姐总是拿年级看轻我。”
少年附在她耳边低笑,他靠的极近,连风都不能窥听到他的言语:
“可我不小的,姐姐又不是不知道。”
“你找死!”
林沉玉横眉怒目,耳垂发红,伸手就去打他,少年一歪头,躲开她的拳,哈哈大笑着溜了,他挥着手跑在前面,手里依旧攥着她的发带,朝她挥舞起来,那发带如绸缎飘舞,随风飘摇。
林沉玉气急,跑起来去追他。
她头上的簪上的花一颤一颤的,似也活了过来,绽着枝丫。
*
梳洗完毕,装好水囊,林沉玉又启程了。
越过苏武山,跨过六坝堡,才算是真正出了南朝的封疆,往西继续行去,是浩渺无垠的黄沙。沙则流漫,聚散随风,才在黄沙上留下脚印,回过头时,已被风沙吹覆,再不见踪迹,四周茫茫,唯一能辨别方向的便是前人遗留下的骸骨,被聚在一处高高垒起,当作路标。
前人的死,为后人指明了前进的方向。平素骇人的骷髅在黄沙中看去时,竟一点也不恐怖了,只显得弥足可敬。
自迈入黄沙的那一刻起,林沉玉已无回头之路。
她背负水囊,腰悬长剑,戴上斗笠,用粗布蒙着面,唯露出两只眼来,一路撕下袖子扯成黑色布条,绑在沿途的尸骸上,布条烈烈随风好似飞鹰,远远看见便知道是标记。
顾盼生舔着干裂的嘴唇,眯着眼望她。
他觉得她好像也要变成鹰飞走了。
现实确实如此。
“你还要跟到我什么时候?”
“你到哪里,我到哪里。”
林沉玉叹口气,就知道自己白问了,她声音强硬,眯眼看他:
“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是执意跟我,到了月城,你就做好一辈子待在那儿的打算,你再想回来时是不可能的,你可别哭鼻子。”
万一他到了月城,识破了爹娘的行径,那可就不能放虎归山,只有将他一辈子囚禁在月城的地步了。
“怎么会后悔呢,好容易有这个机会去拜会未来泰山泰水,我可不能临阵脱逃。”
他已将秦虹并林侯爷视为自己的岳母岳父了。
“谁是你泰山泰水,到了那儿你可别乱攀亲戚,胡说八道!”
林沉玉想起来什么,面色不虞,厉声斥责他:“慕玉!你若是在我爹娘面前走漏了我们关系半点,休怪我刀下不留情!”
少年侧过身,垂眸看她,声音含笑:
“哦?那你说我们什么关系?”
林沉玉一哽,她总不能说是露水情缘,支吾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少年倒是先开口承诺:“姐姐放心,那夜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会对旁人提起,毕竟,我怎么舍得让姐姐难堪呢?”
林沉玉悬着的心才略放下来。
少年又笑道:“那我们除开那层关系,还是什么关系呢?得统一口径才好说话呢。”
林沉玉叹口气:“算了,就说彼此是朋友吧。”
“朋友两个字太单薄了,我倒是觉得我们的关系,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林沉玉这叹气就没断过,她快走两步,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随便你怎么说,反正丢人的不是我。”
她走到骷髅路标前,又撕下一块布条缠绕上去,正欲离开时她多眼,瞥了下骷髅眼眶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她拿出来,是个纸团。
纸团上写着歪歪扭扭的两个血字:
“救命。”
林沉玉皱眉,看着沙漠寻找着蛛丝马迹,果然在往北去的方向上,寻见了一串一串是骆驼足印,还有重重叠起的车辙印记,似乎是商队度过去的痕迹。
风还没有抚平这些痕迹,说明车队并没有走远,应该就在附近。
第138章
林沉玉沿着骆驼足印向北继续行去, 行到了一处高坡前,正欲登高望远,寻觅痕迹, 忽听见坡下一阵惨厉的惨叫声, 她朝着声音来源望去。
情况很不容乐观。
大约有十几辆马车组成的车队,被骑兵们团团围住,困在了黄沙中。车队旁一片狼藉,刀剑斜插,战马伏地, 血泊里横七竖八的倒下了许多人——有十几个南朝士兵的尸体。
从围住马车的骑兵们的服装上看,应该是狼夷的军人。死了七八个在地上, 约摸还活着十来人, 个个骑着高头大马, 盔甲披身,头盔上镶着乌鸟翎, 趾高气昂的骑着马拿着刀,踩踏侮辱着南朝士兵的尸首,泄愤的同时, 似乎在确认没有活口。
骑兵为首的一人,头盔上带着的乃是雉鸡翎, 应该是他们的什长。
林沉玉大抵明白了,这些南朝士兵们护送物资去月城, 中途遭到了狼夷骑兵的袭击, 两方已经经历过了殊死搏斗,死伤惨重, 南朝士兵们全部牺牲了。
忽然,那狼夷什长从尸体中挑出了一人, 拽着他的头发将他拎起来,狞笑出声,说了一句林沉玉听不懂的话。
但是林沉玉应该能猜到是什么意思,应该是还有一个没有漏网之鱼。
什长举刀朝着那人心窝刺下去,刀还没挨到那士兵的身体,却只感觉后背一股疾风如箭,好似苍龙破空奔涌而至,迅猛而疾厉。
“噗!”
血雾从他的肩胛处四溅出来,他整个人人仰马翻,跌落马下,竟被一柄长剑刺穿了琵琶骨,昏死过去。
狼夷骑兵们纷纷看过来,只见高坡上,有一少女跨着骏马飞驰而下,只见她白衣胜雪,青丝如墨,好似闪电劈开了黄沙,尘土飞扬里,她已勒马而立,对峙在他们面前。
她腰悬剑鞘——是空的。
这些狼夷骑兵们不由得警惕起来,骑着马后退了几步。
那漏网之鱼的士兵见有人来,大喜之色溢于言表,可看见是个少女时,他面容顿时萎了下去,有些绝望,只嘶声力竭高喊:
“女侠留步,烦请救救前面水潭里被丢进去的钱小公子,将他带走,他不能死!”
钱小公子若是死了,钱员外必然不会再与他们合作,他们好不容易搭上的粮草药物的商线又要断了!
林沉玉自然不可能弃他不管,无暇顾及那水潭里的小公子,忽然想起来顾盼生,回头道:
“水潭里的人交给你。”
几乎和她同时,赶来的顾盼生也开了口:
“水潭里的人交给我。”
林沉玉一愣,两人四目相对,不过须臾就分开,林沉玉随即腰腹用力夹紧马背,擦过顾盼生的身旁,径直朝前冲过去。
*
漏网之鱼看着少女朝着骑兵们飞奔而来,有些生气,这女人怎么能这么逞强,他一边和狼夷骑兵纠缠厮杀,一边朝林沉玉吼:
“你过来做什么,送死的吗!侥幸伤了个什长,可你打不过这么多人,你快走啊!不要管我了……”
一骑兵拉弓引箭,直取林沉玉项上人头。
林沉玉顺势低了腰肢,斜抄过人,单手拔出狼夷什长肩上的长剑,反手横刺而去,刹那间,那偷袭她之人,已经血溅人仰,连惨叫声都没发出,便倒地毙命。
漏网之鱼愣住了。
骑兵们也愣住了。
他们纷纷停下对漏网之鱼的围攻,一齐林沉玉飞扑而来,纷纷举刀将她围困在中间,刀剑如林,四面八方俱是寒森锋芒,形成个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的死局,大有将她乱刀砍死的架势。
林沉玉骑马独坐于刀阵中,不躲不闪,只执剑于胸前,低眉冷眼,轻弹了弹剑上淋漓的血痕。
漏网之鱼替她干着急:“你在干什么?这个时候掸剑做什么,你快跑啊!”
下一瞬,他瞳仁猛缩,似乎看见了不敢置信的一幕。
只见林沉玉弹出的血珠血痕,似飞针蒺藜般扑了出去,血雾化作刀剑,直刺向身边狼夷骑兵的眼穴。
只听得一阵哀嚎声,骑兵们纷纷捂住眼,撒了缰绳,四处乱窜起来。
漏网之鱼吞了吞口水,看向林沉玉的目光已然变成了敬畏与恐惧。
她是谁?
“跑!”
骑兵们自知遇到了硬茬子,不敢逗留,连什长都抛弃了,落荒而逃。
林沉玉勒着缰绳,正要转头去追。
她还没驾马,就看见骑兵们没逃十几米,忽有一道粗绳索猛的从沙中绷直,拦住他们的去路,激起黄沙数尺。
他们本来就溃逃,哪里提防到这里?第一个被绊倒,后面的人来不及刹住,只你推着着我我撞着你,扑通扑通纷纷落马,一时间人仰马翻。
林沉玉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呢。
只看见顾盼生单手绑着从马车拆下来的捆绑行李的绳索,缓缓走了过来,绳索的另一端系在了木桩上,原来他早已埋伏好了,将骑兵们一网打尽。
林沉玉下了马,提着剑走了过去。
少年伸手,按在她的剑上,他眨眨眼轻笑:
“我知姐姐不喜杀人,我的女人,我自不会让她手上再沾鲜血。”
“你放下剑,一切的杀孽都交给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