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生生瞧完了闹剧,崔舒若突然道:“昌溪訾家,那不是猛女阿姐的外家吗?”
经崔舒若提醒,赵平娘也意识到了。
她知道还要比崔舒若多一些,“还真是,而且猛女同我说过,她外家子嗣不丰。訾家那位足智多谋、老于世故的老家主,只有一儿一女,女儿是猛女的阿娘,儿子生下一个独子后,与其妻在海上遇难。”
赵平娘皱了皱眉,颇有些嫌弃,“难不成那位就是猛女总是夸耀的多谋善谈、见识不凡的表兄?差的未免太多了,想来是猛女看待自家兄弟,不由得松泛了许多。”
崔舒若都没来得及说话,隔壁一扇木质屏风挡着的雅间就传来男子开怀朗笑。
赵平娘和崔舒若都诧异的侧头望去。
那边撑开的窗扉旁多了个男子俯窗而望,他看着十分面善,兴许是因为脸上时刻带着笑。他的眼神就带着圆滑的弧光,可却不至于世故到令人厌恶,面容倒也能过得去,但要看同谁比,像是魏成淮那样容止无双的自然称不上,但也比寻常人顺眼不少,约莫是中上之姿。
赵平娘本是要怒斥的,怎么能偷听人说话,谁料那人又继续开口,“山白贤弟,你日后瞧见所谓的卖身葬父可万万要小心,这些啊,大多是演给过路不知情的富贵郎君看的,等人真带回去了,势必要闹得家宅不宁,再和刚刚那所谓恶霸联手霸占他们的家财。”
原来他并非是听到了赵平娘她们的话,而是跟她们一样注意到了底下的闹剧,且和友人交谈了起来。
赵平娘兴许一开始的观感就不好,加上多少有些维护好友表兄的意思,不大赞同的和崔舒若道:“真是奇怪,世上苦命的人多了,为何他能如此武断?”
崔舒若安抚住赵平娘,“其实他说的大抵是对的,如今世道乱,哪有人胡乱出来卖身葬父的。真想要一副棺椁的钱,自卖自身找人牙子才是稳妥些的法子,也免得被卖到乌烟瘴气的地方。
至于在大街上卖身葬父,不说来了乱七八糟的人要不要同意,即便是官府文书也不齐全。方才愿意帮她所谓阿耶下葬的男子,恐怕……平日里是不理庶务的人,也最好骗。”
在崔舒若说话的时候,旁边的男子说了相差无几的话。
不过,因着崔舒若她们的声音细弱,而旁边的男子嗓门大,动不动就大笑,反而是叫崔舒若她们将对方的话听了个清楚。
赵平娘没想到里头竟然还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她虽性子刚硬些,可并不蠢,贵胄家中若想养出纯白良稚的人,当真是要祖上丧德冒黑烟才成。
所以她禁不住摇头,“真真没想到,还是舒若你聪明!”
崔舒若笑了笑,没说话。
这还真不是她聪明,也不是赵平娘蠢,而是赵平娘出生贵族,善在高台上观望,自然就瞧不清隐藏在诡秘阴暗处的魍魉行径。
出了这档子事,赵平娘玩乐散心的兴致淡了不少,虽和她没什么关系,可总叫她有一种自己也被骗了的滋味。
崔舒若只好带着她回暂居的客舍,横竖歇息一日,后日又要动身回并州。
等到时日长了,今日的挫败自然也就抛往脑后。
然而,当崔舒若和赵平娘戴好幂篱准备回去时,婢女刚推开门,恰好遇上旁边雅间的两位客人也出来。
他们迎面对望,但崔舒若和赵平娘都戴着幂篱,彼此间又互不相识,自然是连眼风都不给对方一个。
但方才那位颇有眼界见识的面善爱笑男子却对她们微笑颔首,赵平娘直接置之不理。从礼数上说,并无长辈在身边,不视外男亦不理会才是对的。
但是崔舒若甚至赵平娘脾性,她只是懒得搭理对方,赵平娘对自己很好,可骨子里很有身为郡主和高门贵女的骄傲。
崔舒若无奈弯唇,但也就是这一眼的功夫,叫崔舒若瞧见了不对。
面善爱笑男子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举手投足贵气无匹,不过是一眼,就给人王孙贵族的观感,他看着该是不苟言笑,积威甚重的人,可当崔舒若望过去时,神情却陡然变得和蔼可亲。
他给了崔舒若一种两人似乎是相识的错觉。
隔着幂篱,崔舒若看得不大真切,但隐隐能从对方的眼里看出熟悉感。
但崔舒若只是轻轻扫了一眼,很快就移去目光。若是该相见相识的人,即便她不去理睬,也会有该见的一日,倘若不然,便也没有见的必要了。
等到崔舒若跟赵平娘已经走远,那人还是望着崔舒若远去的背影,面善爱笑的男子连连说了数句话,都没人回应,转过头才发现对方心思压根就没在自己身上。
面善爱笑的男子不由得调侃,“山白贤弟,你莫不是中意人家小娘子了吧?”
被换做山白的贵气男子总算是移开目光,他微微一笑,“怎会,晋朝的郡主身份尊贵,我不过升斗小民,岂堪配?”
面善爱笑的男子宽慰道:“山白贤弟过谦了,你虽是白身,可文采斐然,武艺不凡,来日必定有大造化。”
山白只是笑笑,并不说话。
而崔舒若跟赵平娘回去以后,还不等赵平娘为今日的事说什么,就听到齐国公说后日的行程要变一变。
她们拐道去旁近的昌溪,有一位长辈诚心相邀,齐国公满面笑意的说即便人家不邀他也该去拜访。自从到了建康,数月的时日,尚不曾见齐国公如此喜色过。
即便是圣人下旨让齐国公回并州,也没见他如此欣喜,尽管泰半是怕被人察觉心思。
好在魏成淮早已率幽州军离开了并州附近,齐国公也能闲闲回去,否则即便无心追击,也得做出赶路的姿态。
没见窦夫人都累得身体不适了吗?
所以齐国公还用上了趁势能去对方家中好好休息几日的借口。
若是没有方才茶肆下的插曲也就罢了,此时听到齐国公提到昌溪两个字,很难不令人联想,况且昌溪有名望的人家可不多。
赵平娘跟崔舒若站在一块,她冲崔舒若挑了挑眉,做了个口型。
“訾家?”
崔舒若小幅度点头,她也猜齐国公要见的应当是訾家人。而能当得起齐国公成为长辈的人,恐怕就是訾家的老家主了。
而崔舒若想的比赵平娘还要更多些,要知道訾家可是富甲天下,别看北地飘零,可不管南来北往都有訾家的产业。而若是想要起事,钱财是万万少不了的。
只怕齐国公此去的目的并不纯。
不论崔舒若猜出了多少,齐国公的决定不会变,浩浩荡荡一大家子的人,最终还是去往昌溪。
等到了那边,好不容易马车停下了,崔舒若掀起车帘一角,果然是訾家。
赵平娘虽觉得当日在茶肆目睹訾家子犯蠢有些尴尬,但毕竟是猛女的外家,对好友的爱屋及乌令她心底多了些亲近,再说了,男女有别,她和訾家子定然是遇不到的。
更何况,赵平娘还挺好奇季猛女曾说訾家在昌溪的院落修得巨大,她小时候为了找阿娘,从白日走到天黑,都没寻到,后来才晓得,她连西院都没走出去。
足以见得訾家宅院占地有多广。
果不其然,她们到了大门口还未下马车,反而直接进去了,车轮滚滚,与青石板接触时发出轱辘声响,也不知走了多久但崔舒若是吃完了三块糕点并两杯茶,马车才算停了。
而后是软轿,抬她们的是健壮婆子,也不知走了多久,崔舒若都要犯困了才算是到了地方。
这叫崔舒若想起曾经看过的分析,为何古代的女子很少出门,在齐国公府时感受尚且没有如此深刻,訾家之大,却实打实让崔舒若有了体会。
出门一折腾,等到了大门口,怕不是天都黑了。
想到此处,崔舒若将自己给逗笑了,瞬间精神。
女眷的人不多,也就是窦夫人、孙宛娘,还有崔舒若跟赵平娘,小郎君阿宝因为年纪小,被乳娘带着一直跟在窦夫人身边。
至于其他人是怎么安排的就不大清楚了。
最令崔舒若觉得惊奇的,是訾家的下人竟然比齐国公府还要规矩。照理而言,商贾治家不严,远比不上权贵和世家,却没想到偌大的訾家看不到半点乱象,下人们的一举一动仿佛用戒尺规整出来的,不多说一个字,所有人的动作都整整齐齐。
好是好,就是未免太过沉闷严肃。
崔舒若观察着訾家的下人还有严正大气的宅院,心里猜到了缘由,毕竟整个訾家如今只有两个柱子,商人又总要跑南闯北,若是治家不严,后院起火可不就糟了吗。
所以他们的对下人应当十分严苛,犯错的惩罚也远比一般人家要重,否则是做不到这般沉寂的。
没见崔舒若身边的婢女,尤其是小婢女闲来无事还能扑个蝴蝶,活泼有生气。毕竟内宅伺候娘子们的婢女们本身也算是玩伴,要都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小娘子们不也沉闷寂寞了吗?
等到晚间用膳时,他们家中的奢靡也令人咋舌,崔舒若恍惚间明白了季猛女的大手笔由何而来,感情是一脉相承。
用膳的算上阿宝这个六七岁的小郎君,也不过才五人,可菜肴却摆了七八十盘,置于一个拼凑的大长桌上。
而且还不是用常见的萝卜白菜来凑数,不少都是用材名贵,升平炙、蟹酿橙等等,着实令人讶异。
许是太过丰盛,总有几道对了胃口,即便是前日身子有些不适的窦夫人也多用了几口饭。
等到晚间,崔舒若在陌生的院子里险险要睡不着了,不是吵,也并非不习惯。她用的被褥、熏香,即便是床边挂着的帷帐都被婢女换成自带的了。而吵更不能,反而彻底的寂静,入了夜后,四处只有昏黄的灯亮着,听不到半点动静,连声犬吠都没有,好似世间彻底陷入静止。
虽说晚间入睡时不好有声音打扰,和真的连跟针掉落的声音都能听见的寂静也着实叫人受不住。
等到第二日崔舒若起来去拜见窦夫人时,赢白如玉的脸上多了两分憔悴,她本以为只有自己不习惯,结果赵平娘晚一步进门时,还困倦得掩嘴打了个哈欠,再一看眼底青黑,脸往日飒爽的精神气都少了几分。
看来赵平娘也是不大习惯的。
往日里赶路时,即便夜里没有一个安稳的住处,周围都是虫子鸣声,可睡的一样安稳,哪似像在此处,着实叫人睡得不安。
姐妹俩互相交换了个眼神,都是深深的困意和对此处的不满意。
好不容易窦夫人出来了,却见她也是一脸倦容,唯独是她身边搀扶她的孙宛娘看着精神依旧,脸上挂着温婉的笑。
好不容易坐下,闲谈了几句,横竖也没有外人,都是自家婢女在屋里伺候着,按窦夫人往日的行径也该叫两个满是困意的女儿回去歇息补觉。可是这回,窦夫人并没有,反而苛责起赵平娘,说她举止不够端庄,叫旁人看了,岂不是要指责国公府的教养。
这话说的严重,可见窦夫人是动真格的了。
但又因为没外人,所以不至于担忧。只是赵平娘深谙自家阿娘的脾性,连忙敛眉低头,做乖巧状。
紧接着,窦夫人又是一感叹,“你也到了年纪,该出嫁了。”
此话一出,不仅是赵平娘,就连崔舒若和孙宛娘都面有异色。
窦夫人是不会无缘无故提及此事的,恰好她们如今住在訾家的院子,他们家中尚有一脉单传的嫡孙似乎刚及冠不久,年龄上也相配。
赵平娘想起自己曾在茶肆上见过的那个儒生,文弱不堪,虽有些善心,可旁人一激就能失了分寸,实在是不能令赵平娘满意。
毕竟她想要的是能听自己,事事尽量以自己为先,还要会写武功的人,而不是文弱不堪毫无主见的文弱书生。
她当即就变了脸色。
眼见赵平娘气得要脱口而出些什么,崔舒若突然按住赵平娘的手,她轻轻一拍,示意赵平娘安静。
崔舒若虽然看着身体羸弱,但她天生有一股沉静的气质,能叫周围人不自觉安下心,受她驱使。故而赵平娘将到嘴边的质问咽下,由着崔舒若灿然一笑,状若自然的询问。
“敢问阿娘可是要为阿姐寻一个万般皆好的郎婿了?”崔舒若做小女儿家万事不知的娇态,掩嘴笑道:“上回三哥向阿嫂迎亲,可是应承了我整整一年的糕点,我到如今还有一多半没找三哥要呢。”
崔舒若说的俏皮诙谐,到时令屋子里有些紧张的氛围陡然一松。
窦夫人被她逗得大笑,“哪有你这样的促狭鬼,光惦记嫁阿姐的好处了不成。”
窦夫人都要笑累了,然后才为崔舒若解惑,“哪是我有什么好人选啊,是你们阿耶,看中了訾家的郎君,说是人品贵重,善谈多言,真真是个好人物。虽说身份上不够相配,可我们家也是武将出身,倒也不必太过计较。
最紧要的是,那訾家郎君是个难得的好儿郎。”
窦夫人对丈夫的眼光显然是信的,能得丈夫如此夸赞,怕差也差不到哪去。她本就为赵平娘的婚事犯愁,如今一听,这门亲事是越想越好。
虽说身份有差,可他们家富庶,日子过得比王公贵族也不差的,何况赵平娘自己有郡主爵位在,不怕叫人看轻了。窦夫人还有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死心,那就是齐国公府身份远胜于訾家,来日真有什么也好为赵平娘撑腰。
就凭赵平娘的脾气,怕不是要把夫婿压得死死,那就不能找个完全门当户对的郎君了,人家膏粱钟鼎出身,怎可能没有满身傲气。
而訾家郎君身份略低,父母早晚,没有翁姑在家侍奉,唯一的姑母更是早早识得赵平娘,她的女儿季猛女和赵平娘还是闺中好友。家世清白简单,嫁进来以后顷刻间就能自己做主。
这也是窦夫人思虑再三,觉得訾家子确为良配的原因。
可赵平娘是见过訾家子的,怎么也不可能满意。
她当即反驳道:“我不要,什么訾家自家,我都不要,你答应过要让我自己掌眼的!”
倘若赵平娘好好说也就罢了,可她一副倔强置气的模样,也叫窦夫人肚子里窝了火气,当即道:“此一时彼一时,你过了年都要二十了,哪家女子留成你这个年纪,真想小姑独处一辈子不成?这一回由不得你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