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主动出声,让人把乞儿放进来。
乞儿身上脏臭,被他经过的婢女仆从面露嫌弃,在齐国公府,即便是最下等的仆人至少也是衣裳干净整洁的。
乞儿还想走到崔舒若面前,却被鹦哥拦住了,她不大乐意的说:“你身上这么脏,污了我们娘子的茶点可怎么好?”
乞儿怯怯的退后一步,双脚并拢绷直。
他是不敢直视崔舒若这样的贵人的,而且应该是做乞儿还不就,不够能适应这样的日子,看样子多少生涩拘谨。凡是能活下去的年幼乞儿,哪个到了后来不是巧舌如簧,只求能活下去。
崔舒若抬手,制止鹦哥。
她只要肯定乞儿不是柳氏派来害她的就行,至于阶级权贵之分,说实话,在接受过现代教育后,她煮茶听琴锦衣玉食,而眼前的乞儿饥寒交迫,明明是冬日严寒,可他身上是破烂的单衣叠起来,脚上冻疮和脓疮凑在一块,青黑红肿得吓人。
崔舒若接过他小心翼翼拿着的绢布,还没等看,先把手边的茶点递给他。
小孩睁着眼睛,咽了咽口水,却不敢接。
因为这样精致得和花一样的点心,将他买了兴许才能得这一盘。一个健奴都只要五十贯,像他这样做不了活,说不定哪日就能死的乞儿,也许就能值几贯。
依然还是刚刚斥责他的鹦哥,“我们家郡主娘娘让你拿,你就拿,难不成要郡主为你一直举着吗?”
乞儿这才用手擦了擦他已经脏的不能再脏的衣摆,用他黑漆漆的手接过那盘糕点,狼吞虎咽起来。贵族千金们要一刻钟才能慢慢品完一个的糕点,不过几息就被他全塞进嘴里。
这也是乞儿的求生之道,若是讨来食物,不快些塞进肚里,指不定就会被年纪比他们大的乞儿抢走。
崔舒若看着乞儿,连日来只顾着享受贵族生活的她,心中动容。她明明身处炭火炉旁,室内温暖如春,还穿着逢了柔软皮毛的衣裳,可都叫崔舒若浑身不得劲,好似一盆冰水自头顶倾洒而出,将她从温暖富贵里陡然浇清醒。
“你过得这般好,便全然忘了外头的天下吗?多少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你坐拥现代知识,真的呢能全然将自己摘出去吗?”
现代受过的所有教育,仿佛化作一声声质问。
崔舒若愣住,目光怔怔。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自私的人,明哲保身为上,可在心有余力的情况下,走下高床软枕,走出朱门琦户,看一看寒雪下流离失所的平民百姓,救一救他们。
好不好?
她曾经受过的教育,从没有要求学生们忠君爱国,仿佛就是不断地学习,不断地考试。可当真如此吗?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
看似平凡的字字句句,在事隔多年后,正中崔舒若的心间,打得她措手不及。
在这一刻,她仿佛间明白了为何自己从前要十多年如一日的苦学,看似与现实无关的课文,在这一刻展现了它的魅力。
也许在这样刻苦教育下的学生,不懂得忠君爱国,可她们读着心怀天下的世人们字字泣血的诗文,在某一日,见到满目疮痍,见到孩童衣不蔽体窘迫孑立时,心中会生出同样的忧怀。
家国天下,人谁与共?
倘若无,虽千万人吾独往矣!
崔舒若眉眼间的全无忧虑渐渐消失,她看着乞儿,命人取了一件下人穿的厚袄,崔舒若看了几眼,在旁人不解的目光中,动手撕开几个口子,然后才让乞儿穿上。
乞儿还是头一遭不但不遭人嫌弃,还施舍的厚衣,他以为崔舒若是想要知道命他送信的人的事情。
于是,他忙不迭开口,“是一个穿深色大氅的郎君命我送的,他、他很好看!”
乞儿绞尽脑汁的想要把更多的细节告诉崔舒若,崔舒若却笑了笑,温和问道:“你从何而来?”
乞儿一愣,结结巴巴道:“川化郡。”
“川化郡?”一旁的赵平娘接了句,她不太理解,“我记得那里物产丰茂,你怎么也逃到建康来了?”
屋子里太暖和,乞儿手上脚上的冻疮变得奇痒无比,他一边挠手,一边道:“我们那也遭灾了,又总是有兵爷来乡里抢粮,日子过不下去,爷娘就带着全家想搬来建康。”
乞儿的脸黑黢黢,说起这段过往,他不由得意笑起来,“小子家中在乡里也曾豪富呢,可惜来的路上,又是流匪,又是胡人,家财抢光了,仆人跑了,爷娘路上都病死了。”
小乞儿的眼神黯淡了一些,但眉眼麻木,看不见多少悲伤了。
沉寂在悲伤中的人,是无法活到现在的。
崔舒若叫下人给小乞儿一些散碎的铜钱,不是崔舒若不肯给多。这些最坏便是被抢走,可要是金子,怕是他小命不保。
等到乞儿走了,崔舒若也不着急看绢布里的东西。而是跟赵平娘对了个口型。
“断粮?”
“造反?”
两人虽然说的不一致,但却都能肯定一件事。
怕是北地出大事了,否则以定北王治下的严苛,断不可能出现底下兵丁公然抢夺百姓粮财,而且不堪其扰只能迁徙的事。
崔舒若望着如鹅毛飘荡的漫天雪花,眼中多了忧色。
比起这个,赵平娘却更关注崔舒若手上的布帛,命人打开一看。
字迹群鸿戏海,一看便知晓是为饱读诗书的男子,只见上头写着,“荷丝傍绕腕,菱角远牵衣。不知故人依旧否?”
赵平娘凑过来一看,忍不住笑道:“你何时同人去荷花池玩了,还引得人家特意写情诗来问你记不记得他。”
崔舒若将绢布卷起来,神情并不兴奋。
写这个的人,恐怕是崔神佑的旧识,只是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何意。崔舒若轻笑一声,算是对赵平娘的回答,但她却没再理会绢布的内容和送它来的主人的目的。
而是问赵平娘道:“阿姐,你可知绵布?”
“嗯?”赵平娘一愣,“何谓绵布,闻所未闻。”
看来中原大地上,并没有用棉花织布的习惯,甚至棉花还不被人悉知,若是这样,她要是能寻来棉花,把棉布广泛推广,至少能庇佑穷苦的百姓安稳过冬。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用得起动物皮毛,更能用银丝碳将满屋烘到热浪涌动的。
活字印刷术暂且不能用,高度酒的配方送给了齐国公,她也该另寻他法来攒功德值,而非倚靠在之前并州绣坊女工们那里每日得来的功德值之上。
她记得棉花应该会生长在光照充足的地方,对温度要求比较高,建康这一带雨水充沛,似乎不适合棉花的生长。她可以先命人寻,再问问往来的西域商人,说不准会有收获。
崔舒若的心思都放在这上头了,以至于后面喝茶也喝的不是很认真,说不上心不在焉,但并不热切。
赵平娘见状还以为崔舒若是因为刚刚绢布上的内容才如此神思不属,所以一个劲的憋笑。回去的时候,赵平娘还特地跳到崔舒若的马车上,笑眯眯的同崔舒若说,若是想要见一见他人,也不是不行,但必须把她带上。
赵平娘还说她不是迂腐的人,只要不私奔或是情定终生,多见见人有什么不成的,建康儿郎虽好,但总要挑一挑才能捡着最好的。
知道赵平娘估计是曲解了什么,崔舒若并没有解释,因为说不准自己真有需要赵平娘护送的时候。
况且,给她送绢布的人,只怕要不了多久就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在崔舒若怀疑送绢布的人,究竟是何用意的时候,坐在崔舒若她们对面茶楼的郑衡之,也陷入迷茫。
他不可能认错崔神佑,可刚刚在对面用茶的女子确实和她长得一模一样。也许世上真的会有长相相似之人,但绝无可能完全相同。因为大多只是肉眼上相差无几,可郑衡之从崔神佑幼年起就帮她作画,骨相皮相,即便是一丁半点的差异他也能发觉。
但衡阳郡主崔舒若,确确实实和崔神佑完全相同。
她们就只能是一个人。
可郑衡之觉得不是,他太熟悉崔神佑了,小到她笑起来时先弯的眼睛还是唇,大到用点心时喜欢先咬掉突出来的部分……
一个人失忆了,可以改变性子,神情也变得不同,可真的能所有熟悉的小习惯小动作都变了吗?
崔成德可以通过崔舒若手心有小朱砂痣,同样喜爱吃甜来判断她是崔神佑。但郑衡之的体贴细致绝非说说而已,他能发觉崔舒若喜欢的是甜而不腻,神佑却是再甜的东西也不觉得腻。
他彻底陷入迷茫,已分辨不清是怎么一回事。
而回到齐国公府的崔舒若,在之后的日子里,一直在作画,是一种旁人没见过的花,她让管事出去采买,尽量找西域来的客商,看看能否有认识并且可以卖给她的。
但一连几日都收效甚微。
因为胡人的南下,中原大片土地狼烟四起,西域的商人想过来也变得不易。要知道胡人自己的政权也不稳固,别看他们杀起汉人来不留情,自相残杀时同样狠绝。
虽然寻找棉花的事情不顺利,但崔舒若并没有气馁,她不是做梦能一蹴而就的人,而是试着开始画压棉花的种种器具。
棉花里头的籽多,靠一点一点摘要耗费到什么时候,还有如何变成能用的丝线,都是需要经过一道道工序的,并非嘴巴一张一闭,一切就迎刃而解。
她虽然是理科生,但也做不到随随便便就能画出何时的尺寸。能知道这些,还是靠她爷爷爱好广泛,动不动爱教她历史上有趣的改革和带来广泛影响的变动。
而衣被天下得黄道婆,自然也在其列,她改造和制造的机具,崔舒若勉强有点印象,过了这么多年,依稀记得大概的轮廓。
在崔舒若陷入回忆,不停的浪费纸张时,婢女们却闲聊起前院的事。
说是郑十三郎最近日日带着他堂兄郑衡之到赵巍衡那借书看,说是借书,带回去寻人抄录一份也就是了,何必要如此麻烦。
说不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就是不知道府上两位娘子,就是是冲着谁去的。不过,两位郑家郎君都是建康城里难得的才俊了。郑十三郎虽比郑衡之略逊色些,但也说得上是俊爽有风姿。
而且两位郎君,不管拎哪个出来,和娘子们都是相配的。
崔舒若听着,却觉察出不同来。
郑衡之……就是崔神佑自幼定下亲事的未婚夫。
那么,当日给她送去绢布的,就是他吗?
崔舒若不会真以为对方只是来借书的,明显只是幌子,齐国公府藏书再多,能叫传承了数百年的荥阳郑氏的子弟痴迷么?
对方已如此明显,崔舒若自然是要圆一圆他意的。
崔舒若唤来莺歌,向她询问前院的事,后来又让她去弄清楚郑衡之每日都是何时去赵巍衡院子里的。
这点小事对家生子的鹦哥而言,简单得很,但她更好奇的是自家郡主娘娘怎么会突然对一个外男有意。
难不成……
正好的年纪,一个是权贵家中的郡主,一个是高门世家子,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但鹦哥觉得自己还是很有必要提醒自家主人一二。于是,她犹豫的说道:“二娘子,您身边时短短少不了人的,尤其是去外院,少说身边也得跟着十几个人,若是有何事,夫人怕是第一个就知道了。”
她的委婉提醒崔舒若听懂了,但却并不在意,而是淡淡笑着,“嗯,我心中有数,你只管打听清楚就是。”
鹦哥咬了咬唇,屈膝应是,然后便出门打听去了。
崔舒若十分坦然,她对郑衡之没有半点男女之情,那是崔神佑两情相悦的男子,不是她的。即便是窦夫人真的问了,她也会另寻由头说清楚。在儿女亲事上,窦夫人因为自己当年的无可奈何吃了不少苦头,所以对女儿们一贯优待。
没见赵平娘过了年都要二十了,亲事还是没定下吗?
这个年纪,换作一般的贵女,都是两三个孩子的娘了。虽说宗室跟皇族的女子出嫁都晚,但再晚最多不过是十八九岁,赵平娘再耽误下去就错过花期了。
为此,窦夫人没少忧心,近来叹气都变多了。
其实也不是全然没有眉目,出挑的郎君选了不少,可要么文弱赵平娘不喜欢,要么高壮武艺强可人却粗鄙了些,窦夫人看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