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出乎崔舒若的意料, 她最先遇到的并不是那三人中的任何一个。
而是崔七娘。
她被穿了身靛青的杂裾垂髾服,丝带繁复,行走时飘飘欲仙, 体态轻盈。不过一段时日未见, 崔七娘似乎又瘦弱了许多, 但正是这样, 才更能穿出这身衣裳的仙气,像是随时能羽化登仙的洛神, 便犹如画卷中的那般。
但画里瘦弱的女子还能称一句婀娜, 真到了人眼前, 下巴尖尖,瞧着委实有些可怜。
为了畸形的审美不惜把自己虐待到这种地步。
崔舒若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外头的流民骨瘦嶙峋是因为饿的,贵女们竟也如此,她们用的还都是琼浆玉液, 就让人觉得可笑又可怜。
崔七娘也就是豆蔻之年, 便瘦成这般模样,他日遇上什么事, 怕是连跑的力气都没有。
而且以她们嫁人的年龄来看, 很可能十五六岁又要开始生孩子, 瘦弱缺力,发育还不完全,难产的可能性很大。
所以望着美则美矣, 却只剩下巴掌大小的细腰的崔七娘,崔舒若陡然间不想对她做什么了。
至少当下没什么心思。
可崔七娘却险险要吓死。
两人都在后院, 而太子的女儿仙游郡主做主人招待贵女们,她们俩只能隔着遥遥人群相望, 但目力极好的崔舒若能瞧见,本就白皙的崔七娘,在望见她的那一瞬顿时惨白的面色。
看吧,即便她什么都没做,可做了亏心事的崔七娘自己也能把自己吓死。崔七娘会时刻活在担忧中,她害怕崔舒若和郑衡之遇见,可即便没遇见,她也会恐惧那一天的到来。
崔舒若突然对崔七娘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然后便不再理会,专心同旁人交际。
崔七娘却瞳孔放大,恐惧到呼吸都急促了两分。她的手脚冰凉,暗自联想,崔舒若的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她该不会已经想起什么了吧?
为了这个,到了后头崔七娘已经无心宴会了,只一心一意的关注着崔舒若。
崔舒若却似乎将她忘记了,她随意的与人交谈,没人会不喜欢她,就连那日跟崔七娘在临江仙一同嘲讽季猛女,跟赵平娘起争执的那些贵女们也是一样。
她们后来都打听过了,原来崔舒若可不仅仅是齐国公夫妇认下的女儿,她身上的郡主封号有一部分原因可是因为她能祈雨。一位能被仙人收为弟子的女娘,定是心思良善之人,而且必能流芳千古,古往今来不皆是如此吗?
况且近日宫中还有流言,说是崔舒若能有预测来日之能。
即使宴席上的贵女们不知流言真假,可都有些跃跃欲试,谁能没有不想预测之事,不过碍于彼此还不大熟稔,故而不敢相问。
再者说了,和崔舒若待在一块,指不定能沾染些好运气呢?
若是崔舒若能知晓后一句,怕是要摇头,她还真没有带给人好运的能力,乌鸦嘴倒是有。
可别人不清楚呀,她们甚至会揣测她是不是还有别的能力未曾说出来。
如此一来,簇拥崔舒若的人就变得非常多,就连身为太子之女的仙游郡主都忍不住上前同崔舒若说话。
虽然同属郡主,品秩上无差别,但仙游郡主毕竟是太子之女,默认是要比崔舒若和赵平娘身份尊贵的。甚至可以说,在这里出现的所有贵女,按身份论,都是仙游郡主最尊贵。
但有些话不好明说,世家势大,她们的女儿清贵,连王侯都不轻许。五姓七望的贵女们,在婚嫁上,恐怕要比所谓的郡主甚至是公主要更引人追逐。
也许是种种原因造就的差异,可以发现很明显的一点。
像仙游郡主和长宁郡主这些受皇权权势而尊贵的贵女们大多聚在一块,而五姓七望的女儿们则和其他世家女们在一块。除此之外,又因政见不同而各有归处。
譬如仙游郡主的太子阿耶和赵平娘的阿耶齐国公交恶,两人就没怎么说话,最多是微笑点头,应付场面。
至于崔舒若嘛,她是个意外。
凭实力被对立的贵女们共同喜欢和讨好。
到底是没忍住,仙游郡主仗着自己身份尊贵,拉过崔舒若,嘴上说是品尝糕点,其实只是背过人想问问姻缘。
仙游郡主也许因为是后来南下的皇族女子,又有一位年轻时极为彪悍的祖母的缘故,故而她没有怎么受到建康以瘦弱为美的影响,反而和赵平娘一样,看着就很精神,年纪也大些,应该有十七八岁,皇族女子似乎普遍婚嫁偏晚。
崔舒若猜测这位仙游郡主说不准也擅长骑马,只是没有赵平娘那么厉害,而且她的太子阿耶也不似齐国公那么宠女儿,没给她敢无视建康风气策马游街的勇气。
和仙游郡主一比,崔舒若再一次被衬的年纪太小,宛若还没有彻底长开的小姑娘。
但不到十四的年纪,本也是还小呀。望着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仙游郡主,崔舒若暗自想到,无妨,只要她多吃一些,还能长高的!
仙游郡主则像是哄小孩一样,递了盘糕点到崔舒若面前。
糕点不似平时糯糯的,看起来倒像是蒸笼蒸出来的,是圆状花型的,它还有个奇怪的名字叫七返膏。仙游郡主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两家大人虽然交恶,可儿女倒也不至于上来就喊打喊杀,虽说不会傻到做闺中密友,可偶尔说上几句话倒是无妨。
所以崔舒若拿起一块七返膏尝了起来,但
大失所望。
味道竟然形似花卷!
她发觉只要是蒸出来的点心,有不少能在现代寻出它的平替。不过崔舒若还是把七返膏吃完了,毕竟做的极小一块,吃完还没什么饱腹感。
仙游郡主见崔舒若吃了,认为这是一个愿意交好的象征,所以她毫不拐弯抹角的问,“舒若,我阿娘先前进宫,听说你为皇祖父预测来日一事。能不能也请你帮我看一看。”
仙游郡主是个爽朗大气的女子,头上的纯金点翠冠将她衬得十分贵气,两边还插了孔雀金翅钗,也就是面盘偏宽的女子才能撑得起来。换成柔弱的建康世家女,恐怕就似小孩穿上成人衣裳一般可笑了。
崔舒若弯了弯眼睛,看着似乎很无害,“不知仙游郡主想问什么?”
若是简单的也就罢了,涉及到党争大位的,恐怕崔舒若只能找借口拒绝了。
听崔舒若这么说,仙游郡主的脸上竟出现一抹红霞,好好一个大方爽朗的皇族女子都羞涩起来,“我想,我想问问姻缘。”
她低头看向崔舒若,“你也该听过博陵崔氏崔玉郎的名声吧?我想知道我的良人是谁,是他吗?”
看仙游郡主的样子,只怕已经情根深种,是较真的了。
不过,崔舒若却不觉得崔玉郎会娶她。若今日太子登基,她成了公主,兴许还有可能。但崔成德是博陵崔氏将来的家主,若是将来太子在争位上落败,面对新皇时,娶了仙游郡主的他,连带整个崔氏,处境怕都要尴尬。
但崔舒若还是愿意替仙游郡主用预言术看一看的,因为女子的婚嫁通常都用不了多少功德值,但万一她将来的夫婿是个不好的,说不定还能挽救一二。
崔舒若笑着应下,然后耗费了十五点的功德值帮仙游郡主看了她将来的良缘。
【卞尤昙和崔成德没有良缘,她死在了十九岁,一杯鸩酒,死前未嫁。】
崔舒若看着系统给出的答案一愣,再堪堪眼前鲜活明艳,正对着自己巧笑嫣然的美人,心里生出一股寒气。
她勉强维持笑容,想开口,却没发出声音。
崔舒若合上嘴,缓了缓神。
仙游郡主瞧见她的样子,怕不是好消息,于是猜了出来,“我和崔玉郎没有缘分吗?”
崔舒若点头.
她又问,“那我的良人又是谁呢?”
崔舒若缓了一会儿,总算能发出声音了,她摇头,“我不清楚。”
仙游郡主十分失望,却没在意,她听说过崔舒若只能一日一算,只以为是如此,加上知道自己和崔玉郎没有缘分,让她情绪失落,也就在意不了那么多了。
回过神的崔舒若却看向满室的花团锦簇,笑语欢声。这么多贵族女子,能活下几个人呢?
她好似看到尽态极妍的花朵,经不住狂肆的天候,或是零落成泥,或是慢慢枯萎。
不知为何,崔舒若一时间似乎喘不过气,她逃也似的离开内室,想要出去透透风。
一直盯着崔舒若的崔七娘注意到了,她也跟着出去。
因为是赴宴,崔舒若的身边跟着行雪,行雪一向有分寸,见崔舒若突然想出去,绝不会插嘴妄自做崔舒若的主。
一直快步走了老远,崔舒若才停下来。
她似乎走到了假山下,遥遥朝前望,是人工凿出来的小溪。
而蜿蜒小溪的一侧,竟是个小亭,里头有不少人年轻俊朗的郎君。他们怕是特意从前院到此处想要来一回曲水流觞的。虽说都在后院,但女眷离此处颇远,也不算是失礼。
只是没人能料到会有人一口气绕了这么远,于是便恰好遇着了。
但因为视角的原因,崔舒若能瞧见他们,他们若是没有刻意环顾四周是瞧不到崔舒若的。
崔舒若静静的看着,他们似乎还在谈笑,而最被众星捧月的那一个人,姿容出众,时不时朗声大笑,性情疏朗,明明如月,不羁俗世浊风。他只需要坐在那,便是极为耀眼。
不知道兄妹间是不是有所感应,当崔舒若瞧清他面容的那一刻,心头涌起股难言的热切激动,好似找到了可以依偎的亲人。
像是身体的本能,她的眼眶落了泪。
崔舒若下意识伸出手,接住的却是自己的眼泪。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那个人,是崔玉郎。
这具身体的亲哥哥,她自以为可以依赖的亲人。
而遥遥跟着崔舒若的崔七娘也瞧见对面亭子里的景象,她谨慎的盯着崔舒若,想看看她会不会上前,如若上去的话,不论说什么她都要阻拦!
可就崔七娘看着,过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她动作,难道真的只是碰巧,于是顺势偷偷瞧外男?
崔七娘揣测崔舒若的念头,可她身边跟着的婢女却突然拉了拉她的衣袖。
崔七娘反手一拍,瞪了婢女一眼。
婢女却示意崔七娘往假山的另一侧看去.
崔七娘依言照做,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长身玉立,莹莹如玉,似松竹挺拔清隽,除了郑衡之还有谁?
按照郑衡之行进的路来看,势必会经过此处,那岂不是就能瞧见崔神佑?
这可不行,崔七娘不由得紧张攥手,她眼神慌乱,想要阻止这一切。
很快,她定了定神,假作散心,朝着郑衡之的方向走,在两人视线交汇的时候,崔七娘假作才瞧见的样子,一脸惊喜,想快步过去相见。结果一个不慎,脚一崴,直接向旁侧跌去。
郑衡之下意识朝前一步,见崔七娘面色痛苦,他不由得大步上前,但却没有扶起崔七娘,而是站到她面前,温声询问,“七娘,你可还好?”
崔七娘双眼噙泪,娇弱可怜,“衡之哥哥,我好疼。”
郑衡之却看向一旁站着的婢女,“先扶你家娘子起来。”
婢女手足无措,不知道要不要照办,崔七娘泪眼婆娑,“衡之哥哥,你为什么要为难绿梳,你便不能扶我吗?”
郑衡之虽面色关怀,但说出的话却噎得人难受,“不可,男女授受不亲。”
崔七娘似乎被气住了,又似乎是委屈的,她红了眼眶,“你总这样,我就不堪到连扶一下都能赖上你不成吗?”
郑衡之摇头,“我并非此意,但礼不可废。”
崔七娘无奈,只好看似妥协,“那你总能帮我找人吧,我脚崴了实在疼的走不动,你回去找两个健壮点的婢女来扶我好不好?”
“这……”明明应该应下的,不过传话寻人而已,可不知为何,郑衡之就是莫名生出犹豫。
而隔着一座小小的假山林,崔舒若正站在小溪沿途的一侧,遥遥望着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