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瞟了一眼江澧,转着酒杯说:“大昭的诚意本王感受到了, 关于盟约一事,是时候该给诸位一个答复了。”
他顿了顿:“实不相瞒,本王也觉得结盟是个不错的选择, 此番亲自前来拜访, 就是有再续前朝和约的打算。”
闻言,郑阁老为首的几位老臣面露喜色,江澧却微不可察地皱起眉头。
这几天就结盟的事他们没少试探拓拔琰,奈何拓拔琰油盐不进,要么故意扯开话题, 要么表示还要再考虑考虑,几经周旋都没能让他松口, 数次谈判均不了了之。
国与国之间的合作无不建立在利益关系上, 眼下拓拔琰主动提起, 恐怕有什么阴谋。
江澧下意识抬眸, 年轻的天子神情未改,从容不迫道:“两国结盟是福泽万民的好事, 北戎王有心谈和自然是好, 不妨说说你的条件。”
“陛下是个爽快人, 本王也就不兜圈子了。”
拓拔琰以十分放松的姿态靠在椅背上,完全没有在别人地盘的意识, 隐隐约约有反客为主的趋势。
“如果贵国能答应本王一个要求,结盟的事好说——啊,当然,本王不是贪得无厌的人,这一点您大可放心。”
“北戎王且说,”谢怀蔺淡淡道,“只要不太过分,朕可以酌情考虑。”
拓拔琰碧瞳泛着兴奋的幽光,似笑非笑。
“若本王想要的是温久呢?”
空气在这一瞬间凝滞了。
饶是在朝堂混迹多年的郑阁老也愣住,干瘪的嘴唇张得大大的,浑浊的眼球惊讶得仿佛要迸裂。
他都做好拓拔琰狮子大开口的准备了——领土、商路、金银……可拓拔琰所谓的条件不是这些北戎急需的,竟是区区一个温家孤女?!
郑阁老咽了口唾沫,恨不得当场替谢怀蔺答应下来,然而激动过后,他猛然想起温久是谢怀蔺的心头肉,怎么可能轻易将她拱手让人?
他朝上座望去,果不其然,男人面无表情地握紧酒杯,手背上青筋暴起,再用点力便能将酒杯捏碎。
郑阁老暗叫不好,心想得赶紧阻止谢怀蔺,不能让他说出得罪拓拔琰的话,坏了好事。
但江澧抢在他前头:“北戎王有所不知,江某的表妹与陛下是少年夫妻,未来亦会是我朝皇后。先前没和大王说明,实乃江某之过。”
“哦,本王知道啊。”
拓拔琰满不在乎:“可那又如何?在我们北戎,君夺臣妻、兄弟易妻都是常有的事,本王不介意温久的过去。”
他拨弄着酒杯上的花纹,无所顾忌地往下说,对谢怀蔺越来越沉的脸色视若无睹。
“本王不要良田也不要你们的城池,愿迎娶温家女为大妃,以结两国秦晋之好,从此大昭和北戎井水不犯河水,本王许诺,十年内绝不进犯大昭的边境。这一本万利的买卖,相信不用本王多说,诸位也明白的吧?”
拓拔琰一口气说完,向上座的男人露出挑衅的笑容。
他已经抓住了猛虎最脆弱的那根软肋,接下来,只需轻轻一抽,便能连皮带骨扒下对方的血肉——
“如何?陛下可舍得割爱?”
谢怀蔺溢出一声极轻的笑,脸上却没有半分笑意,浓睫缓缓抬起,冰冷深邃的黑眸里酝酿着狂风骇浪,一时间满座皆惊,毛骨悚然。
有人大着胆子,战战兢兢地抬头,甫一接触到谢怀蔺毫无波澜的冷漠视线,五脏六腑便因悸惧颤抖不停,于是又飞快把头低下。
昔日谢小侯爬出雁南关的地狱,大退郢军三万余里,最高战绩连斩敌军九十六人,以至于郢人听到他的名字便闻风丧胆。
传闻能止小儿夜啼的“修罗煞神”,大抵就是现在这副模样。
“你说你要娶谁?”
炎炎夏日,男人的声音却冷到了极致。
拓拔琰挑了挑眉,完全没露怯,大大方方地重复了一遍。
“本王要娶温久为大妃——”
“你还是做梦比较快。”
谢怀蔺捏碎酒樽,金属碎裂声和这句话同时响起,好几个文臣不约而同夹紧肩膀,好像被捏碎的是自己的脑袋似的。
当众难堪,拓拔琰也沉了脸。
“谢怀蔺,你少给老子蹬鼻子上脸!”拓拔琰几乎是咬牙切齿道。
“叫你一声‘陛下’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北戎可不是你们大昭的藩国,当初塞北交手的时候,我麾下玄血骑的实力你不是没见过!”
他本性暴躁,根本没多少耐心,能坚持这么久不发作实属不易。
既然谢怀蔺如此不留情面,他便也褪去伪装,直接撕破虚假的平和。
“都是坐在这个位置的人,有些事情你我应该都心知肚明才对,非要本王把话挑明白吗?你早不反晚不反,偏偏在温久即将成为宋彧的皇后时攻上京城,谁知道你是不是想借夺妻之恨,名正言顺地谋夺帝位呢?”
拓拔琰勾起一个嘲讽的笑。
“你们中原人不是最讲究礼法了吗?你身为新君,娶前朝旧人不合适吧?我们北戎就没有那么多规矩,温久嫁给我,不必担心旁人的闲言碎语,本王会对她很好……”
一道冷光唰地打断了拓拔琰,英俊的面庞被碎片划出半指长的口子,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
群臣惊恐地屏住呼吸,包括拓拔琰本人也愣住了,瞳孔缩了又缩,翡翠色的双眼里很快积蓄起熊熊怒火。
“谢怀蔺,你他妈找死!!”
拓拔琰宛如一头被惹怒的豹子,他腾地站起来,踹翻小桌,然而还没靠近上座,陈嵩和谢怀钰便不约而同抽出佩剑,戒备地拦住了他。
“呵,缴了本王的武器,你们的人倒是可以持械上殿。”
拓拔琰抹掉脸上的血:“谢怀蔺,你今日把刀对准我,信不信明日北戎的铁骑就会踏破你大昭的边境?”
“有种你就试试,看看是你引以为豪的玄血骑先赶到,还是你的人头先落地。”
然而谢怀蔺不为所动,慢条斯理地用绢帕擦拭手指上沾染的酒液,这副不把对方放在眼里的样子更是令拓拔琰怒从中来。
“你那支骑兵的确实力不俗,可当年不也一次都没赢过谢家军么?”
谢怀蔺眼神凛寒:“想活着走出皇宫,你最好别打她的主意。”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但拓拔琰是北戎的王,此番亲自前来,情况便有所不同了。
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拓拔琰气得青筋暴起,他忍了又忍:“反正今日本王把话撂这了,想谈合作,就拿温久来换。”
他冷笑:“趁本王还在大昭的这几天里,你们最好早点做出决断,否则待本王回了北戎,第一件事就是挥师南下——做盟友还是敌人,你们想清楚了。”
拓拔琰说完,恶狠狠地甩袖离去。
望着一片狼藉的大殿,郑阁老为首的几个老臣又气又急。
“陛下,您糊涂哪!”
郑阁老捶胸顿足:“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谈和机会,您、您……”
与他同阵营的几位老臣纷纷点头附和,看向谢怀蔺的眼神里满是责备之色。
不用花费一分一厘,一个女人换和北戎结盟,谢怀蔺怎么就不懂得珍惜?还惹恼了拓拔琰,这下铁定要被记恨上了。
“怎么,阁老也想劝朕拿温久交换?”
拓拔琰在时一个字都不敢吱声,现在倒是急着跳出来质问他了。
谢怀蔺好整以暇地欣赏这帮老家伙的丑态,仿佛在看一场滑稽的戏剧。
郑阁老浑然不觉自己触犯了新帝的逆鳞。
“臣知晓陛下喜爱温小姐,但您如今是大昭的天子,怎能被小情小爱蒙蔽了眼睛?事关边境安危,孰轻孰重,陛下理应做出正确选择。”
老人激动得唾沫横飞:“让温小姐和亲可保边境十年太平,牺牲小家守护大家,这才符合温家百年流芳的风骨啊!若温太傅还在世,以他的高风亮节,肯定也会同意孙女去北戎的。”
不惜搬出已故之人也要让谢怀蔺妥协,如此厚颜无耻,王朔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拍案而起:
“郑阁老,你不觉得你这话很可笑么?”
自从发现误会了温久,王朔一直沉浸在愧疚中,特别是之前还诋毁了悉心教导他的温太傅,更是令他心中羞惭不已。
于是他忍不住替温久说句公道话。
“城破那日,是温久坚持守城,甚至做好了以己身殉山河的准备,而你们呢?”
王朔愤慨地说:“你们只想着弃城而逃,一个个的只会当缩头乌龟,现在知道谈风骨谈节操,早干嘛去了?”
他不是皇帝,不需要考虑那么多事情;也不是江澧那种身居高位的权臣,说个话还要顾忌这顾忌那。
所以想到什么说什么,大不了撸了这顶官帽,回家继承爵位去。
“黄口小儿,你懂什么?!”
郑阁老没想到一个世家小辈竟敢公然忤逆他,气得胸口起伏。
“你以为拓拔琰要踏平塞北只是说说而已?北戎周围被戈壁环绕,易守难攻,内部营寨分布更是错综复杂,就是凭这两点优势,北戎才能在我朝和郢国的夹击下生存!连基本情况都摸不清就胡搅蛮缠,荣安伯府世代教出的便都是你这种脑袋空空的酒囊饭袋?”
“我是不懂,但也比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老家伙好!”
“你、你……”
郑阁老深吸口气,不欲和王朔多费口舌。
“大昭版图辽阔,兵强马壮,陛下所率领的谢家军更是勇猛非凡,但北戎也不遑多让啊!我们的军队只要一踏进北戎就会迷失在那片荒漠里。”
他转而苦口婆心地规劝谢怀蔺。
“大昭初定,朝纲不稳,此时不能再经历战争了。若能通过和亲与北戎结盟,既能震慑住郢国,也能扼杀各州的不臣之心。”
郑阁老略一拱手,做出深明大义的模样:“臣恳请陛下三思呐!”
谢怀蔺轻呵了声:“和亲真有阁老说的那么好,阁老怎么不自己嫁过去?”
“您、您说什么?”
谢怀蔺不愧是曾混迹京城纨绔圈的,说起话来简直气死人不偿命。
郑阁老顿时狼狈不堪,这次是气得真的快晕厥了——他三朝为臣,何曾受过这般屈辱?
“陛下莫要开臣的玩笑,当务之急是向北戎王赔罪,允下和亲一事……”
“郑源。”
突然被喊到名字,郑阁老噎住,朝谢怀蔺投以试探性的一瞥。
“你是不是觉得朕很好拿捏?”
男人声音淬了冰的寒,逐字逐句地敲打在每一个人的脊髓。
“朕说过,温久是朕的皇后,你是要逼皇后去和亲么?”
谢怀蔺缓缓环视了圈众人,目光森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