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回鹤的神情终于稍稍变化了一瞬,他挑眉问:“盛公子当真愿意交易?”
  这颗种子因为契约年限的特殊性,其实在千年间很少离开离断斋。
  毕竟来到离断斋的人大多都有着刻入心底的遗憾,没有多少人能够并且愿意承受这种愿望实现而后落空的痛苦。
  盛崖余的眼睛很亮,嘴角泛着一抹冷峻的笑意,他十分客气地对傅回鹤点了点头,道:“多谢傅先生好意,但对我而言,莫说是十年,哪怕只能站起来一天,便已然是馈赠。”
  他这一生经历的磨难挫折太多,多到盛崖余早已经有自信可以面对更难更深的苦痛。
  这样的心性与性情,让傅回鹤不由想起从前的花满楼。
  他的眼神不由得柔和了一分,手指点在锦盒之上,将种子推到盛崖余面前:“代价只需要盛公子的半副身家,盛公子默认交易后,傅某自会取得。”
  只是金银之物?!
  ——这同那人说的并不一样。
  盛崖余微愣,迟疑了一瞬。
  ——但若只是金银之物,他便再没有了任何的犹豫与迟疑。
  他的眸色很快沉着坚定下来。
  伸手打开匣子,里面是一颗并不大的种子,颜色较深,盛崖余看了好几眼才辨认出来这是一颗仙人球种。
  他抬手轻轻碰了一下这颗细小的种子,白皙的指腹与种子的表面一触及分,而那颗种子就像是被染上了一层灵光一般闪动了一瞬。
  这还是傅回鹤第一次见这枚种子有这样的反应,有些讶异地一笑:“它很喜欢你。”
  盛崖余也弯了唇角:“我也是。”
  话音刚落,一道盛崖余看不到的契约金线没入盛崖余指尖,转瞬消失。
  盛崖余在收起种子时想起什么,抬眸问傅回鹤道:“傅先生,这枚种子可对土壤阳光有别与寻常种子的喜好?”
  喜好?
  傅回鹤又笑了,他有一种预感,这颗倔强又高冷的仙人球种子或许会同盛崖余有着别样的缘分。
  他的语气带着些揶揄,又似乎掺杂了意味深长,道:“盛公子只需要多同他说说话便是。”
  多……说话?
  盛崖余捏着匣子的手指收紧,心中掠过一丝窘迫。
  他向来不善言辞,就连师父和师弟早些时候都曾说他甚至有些孤僻,这样的要求着实有些为难他。
  但……
  盛崖余点了点头,坚定而真诚地应下:“好,我知道了。”
  交易达成,目送盛崖余离开,傅回鹤斜倚向身后的贵妃榻,面上的神情在烟雾笼罩中忽明忽暗。
  良久,他垂下眼帘,遮挡住了然的冷意。
  花满楼走进来,见傅回鹤的神情不对,问道:“怎么了?可是交易有什么问题?”
  傅回鹤笑了下,此时面上看上去倒是一片悠然:“不是交易有问题,是这位客人来得方式有些问题。”
  “嗯?”花满楼走到桌边,伸手绕了绕傅回鹤烟斗中逸散而出的灵雾,触手间有些冰冰凉。
  傅回鹤挪了挪身子,示意花满楼过来坐下:“这些客人知道离断斋的方式大约分为三种。”
  花满楼不疑有他,便捋了衣摆在傅回鹤身旁坐下。
  “一为我亲手发出请柬,邀请而来;”
  “二为其身临险境,奄奄一息之际迸发出强烈的欲望,被离断斋察觉,从而指引而来;”
  “而最后一种,便是这些大气运者所在小世界天道有意为之。”
  傅回鹤说着,朝着花满楼坐的地方蹭近了些,倾身在花满楼唇上亲了亲,蜻蜓点水一般,平白将花满楼原本凝神思索的心神绕乱成一池春水。
  花满楼无奈瞥了他一眼。
  傅回鹤低眉浅笑,这才继续道:“方才在盛崖余的身上,我感受到一种令我十分排斥讨厌的气息,那与他本人无关,更像是在接触之时无可避免留下的灵力痕迹。”
  “这种感觉我只在几百年前曾经有过一次,只那一次,便险些让我吃了大亏。”
  傅回鹤侧首抽了一口烟,袅袅的白色烟雾自他口中溢出,在两人面前凝聚成几团雾气,一种化作花满楼曾经见过的各种小团子亦或者是鸟雀蝴蝶,一种却在烟雾缭绕间交织成面色模糊的人形。
  “本源世界衍生出的小世界千奇百怪,也自然拥有着不同的天道规则,并不是每一种都像七童你之前接触过的一般纯稚可爱。”
  “有很大一部分小世界的天道都性情懵懂,心智初熟,在漫长的岁月中不断让自己在处理各种问题时变得得心应手,而它们对孕育它们并且分出一部分愿力与灵力成就它们的本源世界,生来抱着尊敬的亲近感。”
  “但还有一部分小世界的天道为了能让自己心智快速成熟,它们选择了另一种方法。”
  “进入轮回,用不过百年的时间作为人类经历生老病死,而当他们作为人类死亡重新化作天道后,它们便拥有了人类模样的化身。但同时,也不可避免地会残留轮回时原本属于凡人的情感与欲望。”
  “它们或许会偏爱,或许会嫉妒,也或许……会产生一些更加可怖的野心。”
  “衍生小世界千千万万,但本源世界却寥寥十几。当它们的本源世界因为灵力不足或愿力减退而天道沉眠后,总会出现一些小世界的天道兴出吞噬本源世界,取而代之的野心。”
  傅回鹤见花满楼皱眉,声音也带上了些许嘲讽:“听上去是不是有种鸠占鹊巢,恩将仇报的意思了?”
  “如果我没有猜错,指引盛崖余来离断斋做交易的,就是这样的天道意识。”
  吞噬本源天道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需要极其庞大菁纯的灵力支撑,再没有什么是比离断斋更合适的选择了。
  “所以,那个世界的天道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诱使我过去那边小世界。”
  花满楼一顿:“既然如此,为何还要选择交易?”
  傅回鹤将种子交出去,本身就是一种给对方机会的行事做法。
  傅回鹤的眼中浮现出笑意,手指钻进花满楼的袖口,握上了花满楼的手腕,那微微晃悠的小莲叶在两人肌肤相贴的地方轻轻拂过。
  “一来是因为每一颗种子遇到有缘人都不容易,说不定哪一次就会碰上命定的缘分。若是就这样错过了发芽的机会,实在可惜。”
  “二来,是我忽然想到,我同从前并不一样了。”
  傅回鹤放任自己的心神沉入莲叶,莲叶的叶柄骤然伸长,自花满楼袖中钻出来,宽大的莲叶微微卷着中间的部分,贴在花满楼的肩膀处,莲叶边边轻蹭了蹭花满楼的脸颊。
  花满楼正要说什么,就听见傅回鹤的声音从左侧耳边传来:“我的本体在七童手上,七童在哪里,我便可以在哪里。只要我留下这部分躯体在离断斋,便不会有旁的力量能困得住我们。”
  “况且,自发芽以来,我一直未曾更多融合本体,这让我始终有些分裂的不适,趁此机会也能更好的体悟已经生出的情感与欲望,一举两得。”
  花满楼端坐在原地,眸子猛然瞠大一瞬。
  傅回鹤明明坐在他的右边,为什么声音会从左边传来……?
  正在这时,傅回鹤的身体靠过来,下巴抵在花满楼的右肩,声音含着低低缓缓的笑:“七童这是什么表情?”
  傅回鹤的心跳声自右侧传来,刻意呼出的鼻息扑在花满楼右半张脸颊间,微微泛着凉意。
  “在惊讶?”
  莲叶靠近花满楼,轻轻贴着花满楼的左脸颊,触感湿润细腻。
  “偷偷捏搓捉弄我这么多次,七童想必早就已经猜到了,不是么?”
  花满楼:“……?”
  压下心中的震惊和一瞬间涌起的莫名羞耻感,花满楼十分淡定地抬手捏住莲叶的叶柄,用力攥了一下,红着耳朵强作淡定道:“从哪学的这些?”
  看似云淡风轻的勾引撩拨,实则动作生硬得可爱。
  花满楼这一下用了力道,傅回鹤吃痛,嘶了一声,莲叶顿时蔫蔫巴巴地搭在花满楼怀里不动了。
  过了好一会儿,傅回鹤才瓮声瓮气道:“就……看了几本话本子。”
  花满楼沉默了一瞬,忍不住追问:“看的什么话本子?”
  “温润书生俏狐狸。”傅回鹤撇嘴,神情忿忿不满,“那书肆的老板还说是最热门的龙阳本子,花了我十三两银子。”
  亏他跟着学了好几天,结果第一天用就折戟沉沙,半点用处都没有!
  奸商!
  不对……货不对板!退钱!!
  幸好当日他识破了售卖的套路,坚定地拒绝了另一本所谓的龙阳十八式,八成又是本没用的!
  花满楼顿时哭笑不得,怪不得从前傅回鹤总是粘着他,但最近这几日一到晚上就找借口回去离断斋过夜,白天里偶尔看他的眼神也奇奇怪怪。
  估计是之前在花家堡的时候不方便,回来了才开始避着他偷摸研究。
  不过……
  “学这个做什么?”花满楼不解。
  听到这种问题,傅回鹤不敢置信地看向花满楼。
  花满楼被傅回鹤谴责的眼神看得面上的微笑都有些挂不住,开始回忆自己是不是从前说过什么……
  但他再如何,也不可能同傅回鹤说有关话本子的事情啊!
  傅回鹤语气幽幽道:“是谁当初说要看我开花的?”
  “?”花满楼眨了眨眼,迟疑回答:“……是我。”
  “那是谁撩拨了莲花,之后满脑子都是别人的感情纠葛,这些天只要说话都是在关心别人的?”傅回鹤看着花满楼的眼神颇有一种委屈但不说的忿忿,“花小七,你要不要回忆一下,你过去的五天摸了几次小莲叶?”
  “是谁当初要种子的时候信誓旦旦,这才过去多少天?就腻了,厌倦了,不珍惜了?”
  “还说想看我开花……”傅回鹤哼了一声,“一点都不用心。”
  花苞长大需要欲望的凝聚,是剩余四条代表欲望的封印。
  傅回鹤的七情尽数挂在花满楼的身上,欲望自然也全都因花满楼一人而起。
  花满楼这些日子神思不属,总操心京城的消息,别说是小莲叶了,有两天后院的花都是傅回鹤帮忙浇的水。
  “是我。”花满楼低头认错,表情真诚地哄着小莲花,“我错了,不生气了好不好?”
  花满楼自幼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哪里猜不到傅回鹤是因为不想他太过担忧金陵与京城的局势,这才故意作弄想要转移他的注意力。
  傅回鹤见花满楼认错态度诚恳,别扭地点了点头,而后分出一半心神沉入小莲叶里,学着雪莲撒娇的动作,生疏地将自己卷成一长条的莲叶吧嗒一下砸在花满楼手心里。
  “摸!”
  花满楼唇角勾出笑,依言轻轻柔柔地从上而下摸着乖巧的小莲叶,两人身周轻薄的灵雾笼罩着,聚拢又散开。
  就在傅回鹤靠在他肩膀处昏昏欲睡之际,花满楼忽然开口:“既然要开花,那小莲花的花苞呢?”
  “触欲与食欲解开之后,总能生出小花苞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