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一愣,这才想起来,张闻六说的是后宫的事。
他摸了摸鼻子,尴尬啃了口糕点。
张闻六能给惊蛰当老师,再加上之前也见过好几次景元帝,对他们两人是什么关系,倒是清楚得很。
他这话,总归带着点调侃。
惊蛰:“陛下想做什么,要是能轻易拦下,那才是稀罕。”
张闻六跟着点头,从惊蛰手边偷走一块糕点,叹息着说道:“所以你可知道,在他手底下做事,当真是个煎熬。”那声音听起来可真是感慨。
惊蛰:“先生为官多少年?”
惊蛰只知道他的名字,并没有过问他的年纪官职,今日也是头一回提起。
“二十来年,我应当是二十三岁时,中的探花。”
这样年轻的岁数就能中了进士,说明他当年的才学不错。
“为官二十载,那先生也曾在先帝朝中做事。”
张闻六朗声笑道:“先帝还在时,我不过是个小官,也只得见过他数年。”他的声音淡了些,“不过,相比较先帝,我还是更中意陛下。”
惊蛰挑眉,这话竟能听出几分真心实意。
须知道,张闻六可是个熬夜干活,第二日会在惊蛰面前辱骂上官——也就是景元帝的人,这人有时堪称绝妙。不过这等指控,张闻六也只敢在皇帝背后骂骂,当面那还是不敢的。
“先帝忒是多情,皇子太多,麻烦也太多。”张闻六摇头,显然是想起那几个藩王,“边关当初在先帝手中,几乎是个烂摊子。如果不是石虎起来,撑多了数年,现如今到底是什么模样,那可说不清。”
惊蛰:“石虎大将,今年好似很年轻?”
张闻六:“才三十来岁,当初玉石关一战,要不是他率兵杀出血路,早就破了,哪来现在的防线?”
说到玉石关一战,那就要追溯到先帝在位时。
有一年的冬日非常严寒,不论是中原还是边塞之外,都冷得非凡。在酷寒之中,和阴为了掠夺过冬的粮草,数次袭击边境。
当时玉石关内有人密谋打开了城门,险些让骑兵冲进来。镇守玉石关的两名将军,一名战死,另一名浴血奋战,堪堪将人拦在城门外。
数次急发军报回朝,就是为了支援。
奈何当时朝廷一直压着不肯给粮草与兵马援助,先帝听了朝中劝说,认为此刻发派粮草,只会让和阴人以为要开战,故而一直压着不动,以至于玉石关一战,死伤数千人。
张闻六一想起此事,脸色就阴沉得可怕。
当时已经是危难关头,要是玉石关被破,那骑兵就能长驱直入下一处要塞。石虎不过白丁,在乱战中,竟是取了敌军将领首级,致使敌军大乱,这才将和阴人拦在外。
而这样的军功,都险些被扣下来,若非当时乔阁老据理力争,朝廷竟还有人试图问责。
而后数年,石虎虽在战事上展露天赋,却一直被打压,直到景元帝登基后,才被迅速提拔成大将军,加之各种军备补齐,才得以维持住边境平稳。
镇守边境数道关卡的大将里,唯独石虎是绝不可能背弃景元帝。
惊蛰很少听到关于外头的事,竟是有些入神,过了好一会,才低声说道:“正因为如此,去岁陛下,才会选了石虎来挑了和阴。”
石虎本与和阴有仇,再加之和阴使臣“刺杀”景元帝之事,合二为一,石虎是最好的人选。更何况这名大将对皇帝忠心耿耿,事前绝然不会走漏了消息,而景元帝要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
惊蛰:“那先生与我说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张闻六:“你可知道,袭击和阴,石虎付出了多少代价?”
惊蛰抿唇,战事并非沙盘,一旦开战,就必定会有伤亡。
不管是胜者,还是败者。
“袭击和阴,杀了呼迎胡打,又掠夺牛羊数千头,这无疑是大胜。”张闻六道,“然而这一战,我军中死伤,也有数百人。”
对比起胜果,这样的死伤并不惨烈。
不过,再是简单的数字,代表的也是一条条性命。
而一场战事,轻易就能吞噬无数生命。
景元帝无疑是好战的。
他嗜杀的苗头,并非一日一时,早已清楚分明。从前不过是景元帝难提兴趣,对诸多事宜都不甚在意,这才免去穷兵黩武的危机。
从前,张闻六隐隐有种感觉,那位陛下枯坐在皇位上,总有一日会被那冰凉的皇座感染,变作毫无生机的石头。
正因为他对大多数事情都没什么情绪,哪怕偶尔兴起逗弄一二,弄得人自相残杀,那也顶多是一家一户的事。
虽有些血腥,却也并非大事。
但和阴这件事,给张闻六敲响了警钟,景元帝似乎与从前有些不同。要是在从前,他是不会这么做的。
景元帝会为石虎提供支持,对外的态度也甚是强硬,但与此同时,在过去登基这数年以来,有过一二个机会能够反击……
他却从没这么做。
并非不能,仅仅只是,不做。
这种虽有作为,却又漠视的做法,也时常让人心惊。
只是对比起从前的冷漠,如今的迎头而上,却又是另外一种局面了。
“先生,您不觉得,依着您的想法,也未免太过贪求。”惊蛰平静地说道,“若是不做不为,又觉得他冷漠。倘若他做了,您又觉得奇怪,这到底该是怎么做,才能叫人满意呢?”
张闻六叹息:“并非是不满,而是担忧。”
他吃了口茶,想起那日景元帝的威胁,不由得又吃了口。
“惊蛰,陛下有所改变,并非坏事。正可以说,有了这般变化,陛下才日渐在乎起一些事情来。然而,就像是春日复苏,蚊虫渐多……这到底是一把双刃剑。”
景元帝从前不为,只是他不在乎,只是默然观察着一切。许多事情他分明知道,却也从来不管,任由着事态发生。
直到危及性命,那时,景元帝方才有一丝兴趣。这种极端疯狂的行事,总归是危险的。而今陛下有所改,也重视起自己的命,这何尝不是好事?
不过,与之而来的,就也必须承受景元帝好战的本性。
那就像是一头逐渐苏醒的恶兽。
战事并非简单词句所能覆盖,但凡两军交战,就得死伤无数人。
张闻六不过是希望景元帝在这件事上,能够慎之,再慎之。
惊蛰蹙眉,“先生,何出此言?”
张闻六沉声说道:“惊蛰,你又何必问我?”
两人对视,惊蛰沉默。
……他的确不能反驳。
赫连容在许多事上,总是如此。
乾明宫偶尔会有人消失,虽然次数不多,也并不频繁,可是那些空缺再填补上来的位置,惊蛰又怎可能没发现?或许这些人是有事被外派,也或许……他们真的是死了。
那几个藩王所作所为,他更清楚得很……
赫连容的确好战。
惊蛰倦怠叹息一声:“先生,我什么保证都给不了。”
张闻六笑吟吟地说道:“今日,我不过是给你讲了个故事而已。”
惊蛰幽幽说道:“只是一个故事而已?倒是未必,说不定先生明日还会再讲讲那穷兵黩武的后果,好叫我也增长见识呢。”
张闻六厚着脸皮说道:“要是你想知道,那我明日自然可以给你讲解。”
惊蛰收下那张题目的纸张,朝着张闻六摇头,看着外头的天色说道:“先生要是再不回去,想必陛下就要来探望你。”
张闻六猛地站起身,大步朝外走。
“我先告辞,还望陛下安康。”
丢下这句话,张闻六跑得比谁都快。惊蛰看着先生消失的背影有些纳闷,难道景元帝身边这些人都特地练过?
这一个个,那腿跑得可飞快。
他收拾了学习的用具,一路回到寝宫时,暮色已经渐深,整个乾明宫都已经点燃灯火,明亮如昼。
赫连容正靠坐在床榻上,低头看奏章。
男人平静肃穆的脸庞被那烛光晃动着,那些锋芒毕露仿佛也被柔和了几分,仿佛一卷柔美的画卷。惊蛰站在门边上欣赏了好一会,这才迈步往里面走。
这些交给赫连容的奏章,明面上都是往京外送,路上兜了一圈,又回到了京城被送进皇宫。
大部分都是无聊的请安,那些奏章被随意丢开,地上已经乱七八糟。
惊蛰一边走一边捡,有些无奈地说道:“难道就这么不堪入目,怎随意乱丢?”
赫连容:“一通废话。”
纵然敲打了数次,但这底下的官员还是放弃不了这些无谓的做派。若是大家都做了,唯独自己不做,反倒成了典型。
赫连容再怎么喜怒无常,也不可能为这点小事就把人拿出来杀了。
惊蛰看着赫连容脸上难得的暴躁,没忍住笑了起来:“这花团锦簇的文章,全用在恭维你身上去了。”
他随意翻开看了几眼,无奈摇头。
见惊蛰坐在床边,赫连容随手把一份奏章递给他。他微讶,抬手点了点自己,直到赫连容颔首,这才打开看了几眼。
片刻后,惊蛰脸色有点奇怪。
“……这是茅子世的奏章?”
惊蛰也没看过多少奏章,不过刚刚捡的时候,倒是看了几眼。大多数的奏章都辞藻华丽,文笔优美,不过说来都是废话。
不过既然是要递到圣上跟前的奏章,肯定是有些制式规范。现在摊在惊蛰手中的这个,倒是简单利索,干净的笔锋三两下就提完一件事,不仅干脆还很清晰。
要不是看到落款,惊蛰还从没想到,这会是茅子世的字。
茅子世那性格看起来,应当比现在的感觉更加圆滑才是。怎么字迹给人,却是这种干脆利落之感。
赫连容淡淡说道:“茅子世这手字,是跟着外祖父练出来的。”
一想到赫连容的外祖父是谁,惊蛰又莫名觉得理所应当。
只不过,这奏章里的内容,倒是很奇特。除开第一件事,是在追查一名叫刘浩明的男子的关系网外,后面就是陆陆续续写了十来个时间地点。
惊蛰出宫的次数虽然不多,不过在素和的解释下,倒是知道了不少京城的好去处。这罗列出来的时间地点,不都是那些附庸风雅的地方吗?
用素和的话来说,这种地方就是专门去烧钱的,一晚上可以烧掉几千上万白银,就只是为了一顿宴。
“这个刘浩明,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