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进了内室,瞧着坐在那里的格尔律,渐渐紧绷起唇角,本就凌厉的眉眼因此更胜几分,“都督。”仍旧如出征前的许多次会面一样唤他。
“陛下的动作比我想的还要快啊。”他啜了口冷茶,一举一动,全然不似将死之人,犹豫两息,反倒还劝起席澈来,“北狄这批人,曾经也是这么央求我、选择我的。”
“陛下猜猜,有朝一日,他们会不会舍弃您,而选择另一位更年轻、更有利益可图的新主呢?”
席澈在他身侧的背椅处坐定,抬眼,话音缓慢平和,却蕴含着让人心颤的底气:“朕从不会给任何人这个机会。”
格尔律撞上他的眼神,眼睫颤了一下,心底那丝若有若无的不甘,忽地就散了。
连带着脸上的冷色也散去了些许,又变回从前那股对晚辈的欣赏,“如此…便好。”政治斗争中的失败,他并不会为此扼腕,只是偶尔,也会想到从前的豪言壮语。
席澈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想到先前纪黎传来的信,神情微动,“朕会放你的家人一条生路。”说完便不再理会,出了门。
走到半路,他没有听见背后有声音,他回过头,只见格尔律背对着自己,头埋在手臂里,身躯微微颤动。
他沉默地站立了很久。
第75章 入怀
四月末的北狄, 湿冷的空气为之一凝,纪黎还没彻底从先前乍暖还寒的氛围里适应,就又是另一番气候了。
书房里的炭盆被撤了下去,两人窝在书房里, 不远不近地隔着些距离。
她假装没发现少年写在脸上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也没赶人, 只是淡淡地坐在一边找了本游记看。
自席澈宣布要娶一个汉人女子后, 北狄朝堂就总是三日一小吵, 五日一大吵。
自格尔律倒台,席澈才算彻底展露出那些冷霆手段, 桩桩件件虽是为了百姓民生, 可也触动了不少人的利益,他们引而不发,不过是恐惧于新皇的手段,以及未曾拥有一个合适的爆发点。
如今, 嫁娶一事一出, 那些老古董们自是群情激愤。
左说:“这于理不合,陛下三思。。”
右言:“陛下过河拆桥, 恐寒了我们这些臣子的心。”
纪黎对这些传言是不大放心上的,与纪云山他们解释后, 她便待在了席澈这边。谁知少年已经渐渐成长, 全然不是过去还需要依靠她时的模样了, 索性她也乐得清闲, 划了块地练起兵来。
日子久了, 她便也琢磨出些别的想法, “我有事情要出门一趟。”
席澈却会错了意,以为是谁在她面前嚼舌根, 说了些似是而非的、不干净的闲话,“怎么又要走了…这才待了多久。”
说着挪了个窝,凑到她跟前,“这些天不是也很好吗?你不在我身边,我干活都没劲了…”
纪黎瞅着眼前人委屈的脸庞,想起这些日子频频发生的“意外”。
不是批奏折累了,想要抱一下,就是被这些臣子堵的心寒,意图亲上两口。
纪黎:“…我是有正事要干。”
她试图把手抽回来,但握着她的那只手力气极大,无法,只好任由对方。
大约的天气转暖,皮肤相触,甚至还能清晰感受到那股滚烫的热度。
“有什么事,你和我说就是。”他如今不再是举步维艰的小可怜,自然也想为纪黎分忧,“先前我俩不是说好了,有什么便直说嘛。”怕她多想,语气轻柔地不像话。
纪黎静默了会儿,到底下定了决心,问,“陛下可还记得先前苏城一战时,我所率领的女子军?”
听她谈及先前那次误会,席澈点点头。
“英姿飒爽,纪律森严,甚好。”半晌,又有些愤愤不平地补充,“叫我阿澈。”
纪黎侧眸看了许久,颔首反问他,“那…你觉得,若是往后的北狄,也渐渐拥有这样的一批女子,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席澈一怔,从她这句带着点玩笑意味的试探里察觉到了什么,面色自若道:“好事。”
对于纪黎私下练兵的事情,他心底早知,连带着她的那些隐藏深处的想法与抱负,相处这么久,他亦是能窥得些许。
总归对方不会害他,故而朝中的人几次三番地来递折子上眼药也都被他压了下去。
那块地是他的地盘,如今给了纪黎,周边除了她的人,还有席澈自己的精锐。
这些大臣多次查探也进不了内里,递上来这些折子,硬说也不过是算得捕风捉影。
如此,双方心知肚明,就此揭过便罢了,若真是有人不长眼撞上来,他也不介意杀鸡儆猴开开刃。
这样僵持不下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十几日,对纪黎有意见的人渐渐消了声,因为京都那边的战乱,各地而如雪花似的奏本也消停了点儿,俩人都得以喘了口气。
谢允丞被扣在北狄,京都群龙无首,被幽禁的废太子又联络起了朝臣,妄图重新掌权。站在道德的制高地,大肆叫嚷着,让席澈还回他们中原的皇子。
恰逢民间开始流传起一则宫中秘闻,说是崇安帝时期,现任国师夜观天象,言废太子命格不佳,于国有碍。又遇上当时的四皇子异军突起,先帝为保中宫脸面,密而不发,后下决心废了先太子。
一时间,这道言论被再次提及,犹如一滴水滴入油锅,顷刻便掀起巨浪。
怀揣着这份诡异的猜测,一时间,除了零星个别蹦哒的,倒也没人再揪着纪黎的身份不放。
婚事嫁娶与国家大事,他们还是分的清的。
两地的百姓仿佛也觉察到了点儿不寻常的味道,各自噤了声,关起门来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只不过废太子还没来得及春风得意,就被他的好皇叔一包毒药了结了性命——那是席澈安排在他身边的人。
自谢允丞被扣后,谢怀秋便有些惶惶不可终日,他与谢允丞合作了这些日子,深知对方的本事,是十个自己也争不过的。
他在皇室虽是混日子的纨绔子弟,为人也说不上多么正派,可却是最会察言观色的。
生母早逝不受宠,若不是先帝活下来的兄弟数量稀少,他又醉心于玩乐,怕是也活不到如今。
这样的人,他心底有一杆自己的称——京都败势已定,索性还不如自己先递上一份投名状,保得后半生的荣华富贵。
谢允御历经双亲的死亡,又被谢允丞打压了那么些日子,内里本就虚弱非常,如今,只一次大剂量,便被自己的亲叔叔送上了西天。
新登上皇位的是谢允丞与谢允御的兄弟,近些年来一直被压在两者的光环下,性格怯懦。
被大臣们临时推上帝位时,畏畏缩缩的可笑模样,令远在行军途中的席澈都有所耳闻。等他两日后到了地方,这人一见他,竟连抵抗的勇气也生不出丝毫,直接归降了。
……
纪黎得到消息时,已是几日之后,徐则栩正好也联系上了她。
先前告别后,表哥便一直在外游历,一路帮她打听些消息,边观察着不同的民生景象。
如今破天荒地递了信过来,竟是要去西凉了!
纪黎细细浏览着信件,席澈便又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身后揽了上来,“在干嘛?”京都平定后,那些人彻底没了话说。
席澈与一事无成的草包先王不同,上一批仗着资历自恃清高的臣子悄无声息便没了影子,剩下的这批人权衡过后,到底歇了力气。
纪黎看他可怜兮兮地望着自己,心里莫名生出来点儿罪恶感,犹豫了下,凑上去在他唇角亲了亲,“想你呢。”她甚少这么直白地表达想念与情意,倒惹得席澈愣了两下。
席澈出手处理的这些人,皆是先前妄图浑水摸鱼,视百姓如草芥的奸臣之流。
但诸事繁忙,仍免不得被误解。
两人默契地没有提及此事。
少年眼底飞快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手按在纪黎的后脑勺,压着她肆意轻薄了一番,半晌舔了舔唇角,小声道:“下次姐姐想要安慰我,直接这么做就好。”
纪黎:“……”登徒子。
但…就算她知道席澈是故意装乖卖弱,也实在硬不下心肠。
天色堪堪擦黑,宫人按着吩咐,将简易的服侍送了上来。
席澈如今是皇帝,这个位置天生便带有掠夺的意味。
但他在最大限度地给予了她想要的自由,给她更多可选择的余地。
上次关于女子军的话题纪黎只是试探性地提了提,过后她便把这件事搁置了下来。
毕竟…如今的北狄,关于她的争议已经足够多了。
席澈虽有足够的能力能够压下这些,无论是练兵还是嫁娶,都以一己之力平定波澜,可她不能不为他考虑一二。
纪黎换好衣服,出来喊他,“明日难得休沐,我们一同出去逛逛可好?”或许,她也该试着多多表达自己的心意,具化成行动。
席澈望着心上人脸上的笑,到底把临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两人独处的珍贵时间,还是不要让这些什劳子奏折来打搅的好。
他这一觉睡得十分安稳,隔日醒来时也没什么事,席澈勤勉了这么些日子,难得赖了回床,巳时才起。
正值盛春之景,北狄历经休养,草原焕发出勃勃生机,就连主街道也多出几丝鼓乐喧天的喜色。
百姓大多上了街,巡街的侍卫遍布满城,热闹非凡。
席澈身份特殊,两人便换上了昨日傍晚送来的衣裳,戴上了纪黎从别处淘来的精巧面具,一起走上了街。
长街上肩摩袂接,熙来攘往的,年轻的男男女女偷偷牵着手,时不时相视一笑。
热闹街景中,两人戴着面具,虽偶有人带着打量的视线扫视过来,却也只是瞧瞧便收回了。
这般倒苦了身后的暗卫们,不远不近地跟着,又不能太过显眼,引得骚动。
纪黎的手被少年紧紧牵着。
周遭熙熙攘攘的人声无限放大,恍惚间,竟像是回到了先前的那次灯会似的。
不同的是,那会儿,席澈还得装可怜才能扯着她的衣袖。
相同的是,他仍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寸步不离,长长久久。
融融春光下,纪黎展颜一笑。
微风轻拂,她迎着席澈的目光,取下了面具,“走呀!”
席澈将人紧紧揽住,辟出一方小小天地。
少年扬起唇角,也快步跟着走了上去,“好。”
暖阳当暄,春日光景如画,美不胜收。
恰如此时。
——正文完——
第76章 番外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