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高深的佛门法术,名为普度众生。每个初入佛门的佛修都有修行它的权利,然几乎所有佛修终其一生,也不会使出它。
  以佛修的性命和今世的灵魂为代价,化出一生的修为,释放出全部的佛力。使出这一招,意味着灵魂就此湮没,不能再进入下一个轮回,再也无法转世重生。
  光头和尚神色平静,嘴唇一张一合。他的头顶全部化成了金色光点,接着是额头、眼睛、鼻子、耳朵,连不断张合的嘴巴都消失了,金色光点依旧没有停下,幻化的佛力沿着脖颈继续往下。
  这些金色光点飞到了上游,漂浮在撤离修士的身边。
  识得的修士沉重地低下了头,不识得的修士缓缓发出疑问,“这是?”
  啜泣的佛修见此,猛地瞪大眼睛,远眺下游的方向,哀痛之情更甚。感受到下游蠢蠢欲动的魔气后,他攥紧拳头,也学着光头师兄的模样,盘腿坐下了。
  直到佛修头顶浮出金色的光点,不识得的修士才恍然大悟,他们惊呼一声,不禁捂住嘴巴,声音哽咽起来。
  “大师?”
  不过片刻,佛修的脑袋就完全消失了,脖颈的断面一点点地流出金光。
  一人想上前触摸佛修,旁边伸来一只手拦住了他,那人顺着手臂看去,一名佛修肃穆地摇了摇头。
  接着,那名佛修走到施法佛修的身边,也学着他的样子盘腿坐下,他闭上眼,两束金色光点缠绕交织在一起,飘过撤离修士的头顶,在半空中熠熠生辉,说不出的漂亮,也说不出的凄惨。
  其他佛修见状,互相对视一眼,坚毅地点点头,他们分散到队伍四周,皆盘腿坐下。
  队伍里,啜泣声此起彼伏。
  一位修士哭泣着,忍不住走上前,抓住一位佛修的手臂,“大师不要!你们没有下辈子了啊!”哪怕他不懂佛门法术,也看得出佛修们是以灵魂为代价,这跟战亡截然不同!
  佛修轻柔地挪开了修士的手,笑了笑,安慰道:“别怕。”
  他和所有的佛修一般,盘腿坐下,闭眼之前,他对着修士点点头,给了一个安心的眼神。
  “你们放心往前走,千万不要回头。”
  数不清的金色光点缓缓上升,夹杂着膨大温暖的佛力,罩在了撤离队伍的上方,照亮了缓缓流动的河流,照亮了队伍前进的道路,照亮了每一个修士徘徊不安的心。
  这一刻,战争的硝烟声远远遁去,河流寂静安谧,连啜泣声都被完全压制在喉咙。
  只剩下啪啪啪的雨点声,一直从队伍的最前方,持续到队伍的最后方,随着队伍的行进缓缓移动。
  这里活下来的每一个人,终其一生都会记得这一刻,记得佛修们用灵魂为他们搭建的道路,记得这条凄美的金色河流。
  佛力散尽的光点落下来,光芒消散,掉入河流,化作金色的圆状骨头,顺着水流往下游漂去。
  圆状骨头是佛修的舍利子,小小的,小指盖大小的一颗颗,点缀着这条无名的河流。因这一片片舍利子,无名河有了名字,叫流金河。
  山高水远、岁月无疆,有些人有幸在下一个轮回重逢。而他们,再也没有下一个轮回了。
  魔相远远望了金光笼罩的队伍一眼,他可以出手摧毁上方的金色光点,但是消灭这片佛力,他必须消耗同等或更多的魔气,消耗自己的修为。
  划不来,没有天魔会做这般蠢事。
  天魔的心里有一杆秤,一头是自己的修为,另一头是人族的命。
  这些佛修心里也有一杆秤,一头是自己的命,另一头是整个人族的命。
  作者有话说:
  菩提秘境终于要收尾了!好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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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3章 163壮烈成仁(十六)
  ◎人族有一万个理由终结在天魔大战,又有一万另一个理由延续下去。◎
  万佛宗正门。
  从菩提城城门涌进来的天魔越来越多,挥着龙筋的散修们大无畏地自爆了,前来援助的海族军队们也跟上了鲛王的步伐,活下来的又只他们三人。
  厉无咎回头望去,老爷子一脸担忧,女佛修依旧麻木不仁地盯着天空,只在三声钟鸣敲响时稍微反应了一刻。
  眼看奔来的天魔越来越多,厉无咎想,前线估计已经失守了,接下来天魔只会越来越多,不留余地地扫荡万佛宗的每一个角落。要逃的话,只有现在了。
  他瞥了一眼血肉模糊的左腿,鲜血早就流干了,包扎的布条死死黏在断口处,撕都撕不下来,一扯,带出好几块碎肉。他失血过多,又魔气入体,撑不住太久了。
  其实他并没有什么求生的意志,作为殒身之地,这里也不差,至少还有这么多天魔和修士陪他一起。
  他捡起地上的刀,背过身,“老爷子,带着她走吧。”
  老爷子看着厉无咎决绝的背影,又看向仿佛毫无所觉的女佛修,“可是......”话到嘴边又不禁停住,厉无咎撑不了多久,但是女佛修带上他们俩人的话,说不定能逃出去。
  “以前在京城当大少爷的时候,我觉得吧,人命的价值是不对等的,就像我和我家小厮的就不一样。黄家的狗东西打死了我的小厮,只要赔点钱财了事。他打了我,他爹的官就丢了,他被打得半死跪着赔罪。”
  “盛京沦陷的那一夜,我又觉得人命的价值都一样,管他天王老子,还是乞丐下三滥。在铺天盖地的天魔军队面前都一样,都逃不了一死。”
  “逃到万佛宗后,我的想法又变了。天魔入侵前,和尚一文不值。那些鬼玩意儿来了之后,秃驴可宝贵了,到哪儿都能被供着。”
  厉无咎瞥了一眼女佛修,扯了扯嘴角。
  “那家伙的命,比我贵多了。她活着,比我活着有用得多。”
  就在这个时候,西面飘来一颗颗金色的光点,就像一条长长的绸带,缓缓地流动着。它夹杂着精纯至盛的佛力,天魔军队无不纷纷避让。
  老爷子瞪大了眼睛,鼻尖一红。厉无咎不解,听完老爷子的解释后,心里头也沉甸甸的。
  麻木望天的女佛修终于有了反应,她僵硬地站起身,伸手摸向那匹金色的绸带,绸带晃了晃,一抹金色的光点从绸带泻出,围绕她的手转了几圈,调皮地在她指尖跳了跳。
  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流下。
  那一抹光点似乎玩够了一般,一点点离开她的指尖。女佛修见状,上前几步,嚎啕着大喊一声,“师兄!”
  光点顿了顿,又往绸带去了。
  她跪倒在地,大哭起来,头发散乱,身形狼狈,仿佛把战争中积累的所有情绪一泻而出。
  厉无咎摇摇头,冲老爷子摆摆手,“快逃吧。”
  说完,他拎着剑,一跛一跛地朝天魔走去。突然之间,身后风声一紧,他连忙刹住脚步,一根铁棍横在身前。
  “就你这破破烂烂的身体,拦住天魔,得了吧。”
  一句霸道的女声从身后传来,嗓音沙哑干涩,却仍压不住语气里的强横。
  厉无咎斜眼往身后看去,她脸上的麻木已散尽,取而代之的是初见时的张扬和骄傲,那双圆眼里重新亮起了光芒。
  这种光芒他见过无数次,所有逃出盛京之人的眼神中都闪着这种光,无家可归、无人可依,清楚自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再失去之后,为了复仇不顾一切的疯狂。
  厉无咎皱紧眉头,“你......”
  “你什么你。”女佛修瞥了他一眼,一棍子拍在他胸膛上,直接把他打到老爷子身上。她扛着铁棍,闲庭信步地朝着天魔走去。
  厉无咎握紧拳头,“喂!你又不是逃不掉,找死干嘛?”
  她顿住脚步,握住铁棍的手背青筋暴起,扭过头来,咧嘴一笑,“扯犊子的找死,老娘是为我万佛宗满门忠烈之名添砖加瓦。”
  说完,她猛地挥出铁棍,千军万马之势激荡开来,金色佛力像一把弹弓,啪的一下弹飞了四周蠢蠢欲动的天魔。
  她大吼一声,一头扎进了那无边无尽的黑色汪洋之中。
  厉无咎暗骂一声,扯着老爷子的手臂,转身离开,一瘸一拐地朝着西面走去。
  他们身后,黑沉沉的魔气中,不时亮起闪耀的金色。
  这名女佛修,没有在历史上留下名字。天魔大战结束之后,厉无咎撰写无相魔门的历史时,第一页便是万佛宗之战的这一幕,从他咬上魔将开始。当他写到女佛修,他才恍然发现自己不知道她的名字。
  死在正门战场的所有修士,死在菩提城的所有修士,他们的名字早已湮没在历史浪潮之中,然而他们的功劳却不可忽略。
  记录历史时,史官提笔写下了四个字——芸芸众生
  菩提城城门。
  半个时辰前,三光泻出大半灵力,挥出了第七掌翻天印,还是没能挡住天魔军队的进攻。女魔相嘲讽地睨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城门,把他留给眼热的天魔军队刮食干净。
  他环视四周,没有一个人,只剩下他了。
  黑泱泱的天魔军队团团包围了他,挤得水泄不通。
  他边挡边退,退到护城河岸边,想借河水再撑一会儿。刚走到岸边,他腿一软,就跪了下去,身体踉跄着,怀里的藤壶掉了出来,摔在地上。
  鲸落临走之时,从身上拔出这枚藤壶,扔给了他。不知道那家伙平安回到了沧溟海没有?
  鲛王率来的海族军队中没有鲸鱼的身影,他松了口气。这场战争的结果,他早就知道了。幸好人族的种子留了下去,万佛宗的种子流了出去。
  他拾起藤壶,摩挲着,粗糙得硌手。
  水面的倒影中,天魔军队渐渐合拢,不留出一丝余地,乌泱泱的天魔军队快速逼近,一只只黑手朝他抓来。
  这就是最后了吗?
  他自嘲地笑了笑,葬身在菩提城城门,倒也不差。
  他盯着水面的倒影,坦然欣赏着天魔军队的身姿,狂风越来越猛,阴森的冰寒从身后传来,他感受着死亡一寸寸逼近,心头没有紧张,反而有一瞬间的释然。
  他能做的,已经全都做了。
  这时,倒影中猛地冒出一团巨大的黑影,他仔细看去,黑影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河面泛起层层涟漪,咕噜咕噜地冒泡。
  这是......
  他的心脏咚咚直跳,攥紧了手心的藤壶,感受着藤壶深深印入掌中。
  砰——
  水花四溅,一道庞大宏伟的身影从水中跃出,遮天蔽日,排山倒海的气势卷挟着咸味的海风扑面而来,周围的天魔军队尖叫惊呼,纷纷避让。
  蔚蓝色的身体上,无数白色的藤壶错落有致,与他手心的一模一样。
  庞大的身影动了,强烈的气流扑卷开来,吹得他的衣袍猎猎作响。一张大嘴迎面而来,哇的一下整个吞下了他。
  他看着整整齐齐的白牙,不禁笑了笑。紧接着视野变得一片黑暗,脚下猛烈地晃动起来,他不得不扶住旁边墙壁,软软的,温暖的触感贴住手心,沿着血管一直流到他心底。
  他低低地笑了出来,笑到最后,实在忍不了了,大笑出声。
  “笑屁嘞,要不是我及时赶到,你小命都没了。”
  鲸落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暴躁,他捂住嘴巴,想把笑声压下去,却怎么也压不下去,笑够了,他咳了咳,才缓过来。
  我本来打算死在那儿,我和他们约好了。这句话到了舌尖,又咽下去了。
  他摩挲着手心的藤壶,慢腾腾地说道:“是啊,幸好你来了,不然贫僧性命难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