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师叔屈指敲了敲膝盖,沉思了片刻,道:“说不好,不像是巧合,我也没法肯定。但是,我肯定这事儿一定有鬼。”
  大殿又陷入寂静中。
  和光攥紧拳头,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憋得慌。
  那人的局这么早便设下来了吗?那么,早已身处局中的他们要怎么逆风翻盘?
  根据西瓜师叔的分析,他们这一代早就被盯上了。
  豹族的势力不断缩水,渐渐控制不住生出乱心的蛇族等妖族,如今又深陷蛟族争斗的泥潭,自顾不暇。
  无相魔门的韩修离不提也罢,昆仑剑宗的江在棠稳住门派便是极限,带领宗门更上一步,甚至撑起坤舆界的天,便不行了。
  至于大衍宗的封曜和步云阶,如果那两人能和平共处,像上一辈的西瓜师叔和明非师叔一般,成为主副堂主是完美的结果。但按目前的发展形势来看,最终留在权力中心的只能有一个人。
  和光与那两人没有过多的私交,但是她私心里更想要步云阶当上堂主。考虑到最坏的情况,在两人决出胜负前,整个大衍宗被卷入堂主之争中,率先自乱阵脚。
  王家经王千刃一事,声势衰颓,不能冒头挑起大梁,不然这一代中最佳的弟子便是他们,“负”字辈的三位继承人,王御剑离开后,只剩下了两位。
  谢家青黄不接,族内优秀弟子不少,可是拔尖的谢玄谢鲲落后坤舆界顶尖弟子至少几十年。天曜大战即将到来,坤舆界等不了他们几十年。
  王谢两家的下行同异界来魂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而扯出这一切的线头竟然是柳幽幽,一个甚至入不了局的小角色。
  最初,不过是秘境中的一段艳遇,谢玄年少轻狂时的情根深种和求而不得。这样的桥段话本都写腻了,下一趟秘境,看对眼的修士们更是多了去了。
  谢玄和谢鲲上山求医时,凭借谢玄单方面的说辞,和光以为不过是堪不透情劫的庸碌众生中的一员,堪不透就不要再堪。按照以往的经验,清洗那一部分记忆,口头宽慰几句便可消除心魔,不必牵扯到情劫源头的那一人。
  然而,谢玄上门的前几个时辰,柳依依在万佛宗门口大闹了一番,和光又听她说了一嘴。
  直到把谢玄、柳依依、季子野的事情合在一起,和光才联想到异界来魂的身上。
  柳幽幽的线头末端,拉扯着王千刃。
  而王千刃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拨开了那层深不可测的黑雾,终于透出了那个可怕的身影。
  细究起来,和光至今也不知道柳幽幽与谢玄的相遇、王千刃当上驻天极界主事这两件事之中有没有那人的手笔。
  或者说,这两件事本不是那人促成的,而是柳幽幽与王千刃梦寐以求而最终达成的结果。
  他没有入局,不过轻轻推了一把,而他推的那一把,正好把结果导向他想要的结局。
  就像一个攀登圣山的行人,他面前有无数条通往圣山的道路,或轻易、或艰难。这时,一阵强风刮倒了一条路,一场巨雪掩埋了一条路,一场暴雨了一条路。
  行人的面前只剩下最后一条路,幕后之人想要他走的那一条。
  众人往往只在意结局,眼里只看到行人登上了圣山。
  而那无数条消失的道路,仿佛像是天道的指引、命运的安排一般,哪怕有人注意到了,也不过感叹一句,不会深入思考。
  就像现在,天道的指引、命运的安排就是那一个个巧合,无相魔门前少门主暴毙、薛孤延走火入魔……巧合凑在一起,铺成了那人想要的道路。
  幸运的是,有一个人,拨开了层层缠绕的迷雾,窥见了巧合背后的真相。
  和光重新理清了一遍,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问道:“师叔,你什么时候开始察觉到那人的存在?”
  他沉下眼皮,语气也低沉下来,“薛孤延走火入魔之后。”
  此话一出,她不禁心头一跳,师兄的事儿果然有内情。
  “无相魔门和万佛宗自来就是最易走火入魔的门派,每年疯了废了的弟子不少。但是,无相魔门和万佛宗的后继者相继走火入魔,实在是坤舆界的一大损失。薛孤延一事是我深入思考的切入口,直到一天,我同来穆臣饮酒时,他无意间说漏了嘴,被我套出堂主之争。”
  西瓜师叔顿了顿,接着道:“再想到昆仑剑宗出走,四大宗门下一代居然没有一个顶事的。我觉得,背后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暗中推动一切事情的发生。我又暗中翻出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仔细研究了一番,我敢肯定背后一定有一人的存在,却至今不知那人是何人物。那人恐怕身居高位、实力强劲,才能暗中促成这么多事件。”
  明非听完这些话,不禁咬紧了牙尖,直到铁锈味充满口腔,才松开嘴。
  明明他们掌握的情报一样,西瓜想得到的事儿,为何他却想不到呢?
  他们之间的差距,有这么大吗?
  明非的脑海中登时想起书籍中的一句话:坐在指挥台上,如果什么也看不见,就不能叫领导。只看见地平线上已经出现的大量的普遍的东西,不过平平常常。只有当还没有出现大量的明显的东西的时候,当桅杆顶刚刚露出的时候,就能看出这是要发展成为大量的普遍的东西,并能掌握它,这才叫领导。
  他和西瓜都坐在指挥台上,他没有看见的事儿,西瓜看见了。
  俩人之间,高下立分。
  他不过平平常常,西瓜才是领导。
  明非捂住脸,低低地笑了出来,心头渐渐冒出一丝丝苦涩的滋味。这就是掌门不选择他,而是选择西瓜的原因吗?
  和光盯住坤舆界的地图,七权的红点亮得刺眼,四大宗门、王谢两家、豹族,除了力挽狂澜的万佛宗外,竟然无一例外地陷入泥沼。
  以坤舆界为棋盘,所有人都成了那人的棋子。
  那人的局,已经成了,整个坤舆界都被拖入了他的网中。
  他们却至今也不知道那人的身份,那人的目的也隐藏在迷雾之中。关于那人的一切,都是可怕的未知。
  她不禁浑身颤抖,仿佛如坠冰窖,双手交握之间,手指冰凉得吓人。
  天曜大战将近,维持稳定是第一要务,他们不可能大张旗鼓地捉拿那人、扰乱人心。
  她猛地抬起头,直直地看向西瓜师叔,问道:“师叔,我们该怎么办?”
  他却轻轻地笑了笑,拨散黑雾,云开霁月。这个笑容仿佛扒开她的嘴巴,强硬地塞进一剂安定剂。
  “慌什么,天塌下来了,还有师叔在前面顶着。”
  和光抬起头,眼底映出一只修长的手,手上密布着七七八八的茧子和刀伤,那只手沉沉地压在她头顶上,一下一下地抚着,掌心的温暖穿透脑袋,一直蔓延到心底,抚平了慌张和焦虑。
  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那人以坤舆界为棋盘,却没想到,早已有几颗棋子跳出了棋盘。”
  她皱了皱眉,闷声问道:“棋子?谁?”
  头上的手拍得重了些,西瓜师叔语气里的笑意也浓了几分。
  “傻子,你以为薛孤延走了那么久,是去逛青楼去了。”
  和光登时抬头,眼睛瞪得极大。
  师兄走之前的那一幕,又重新浮现在脑海中。只不过这一次不再带着悲伤和歉意,隐隐带着几分欣喜和雀跃。她期待地看向西瓜师叔,唇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急道:“这么说,师兄他不是真的叛出万佛宗,他还……”
  她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颤抖,到最后竟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西瓜师叔勾起唇角,眼角向上扬起,笑得邪性十足,配上他胸膛上盛放的黑色曼陀罗,说不出的张狂肆意。
  “不然呢?我每天忙都忙不过来,还会放那小子出去浪几十年?”
  她咬紧下唇,狠狠地吸了口气,直到喉咙干涩,才松开嘴喘气。
  接着,西瓜师叔的手指移向坤舆界的地图,轻轻地点了几下,“那人的局在布,我们的反击也在继续。他还没有赢,我们还没有输。我们的优势在于我们已经知道了他的存在,他却不知道我们已经发觉了他的存在。”
  “万佛宗、大衍宗、鬼樊楼,我们的棋子已经布下了。如今我们要做的,便是等,等他露出马脚,就是他灰飞烟灭之时。”
  这一日,盛京小班的新闻一出,有两件事震惊了整个修仙界。
  第一件事,万佛宗的西瓜堂主灭杀蛟四后身受重伤,暂且闭关修行。下一代的和光异军突起,疑似要接过堂主之位。
  第二件事,大衍宗的掌门宣布将在三个月内选出下一代执法堂堂主继承人,堂主来穆臣亲口承认这件事,副堂主封曜和三把手步云阶冲突频发、势同水火。
  作者有话说:
  名言出自□□在七大上的讲话。感谢在2020-08-26 23:40:54~2020-09-02 02:47: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98章 98此时(一)
  ◎这样的人,这样的心智,不该是个凡人,太可惜了◎
  一日前,圣贤儒门,执法堂内殿。
  成汝玉摩挲着记录西瓜倒下的留影球,颇有些摸不定主意。前往万佛宗一事,去得奇怪,回来得也奇怪,但是,并没有拿到西瓜堂主承诺的独家采访。
  似乎,他去只是为了怀中的留影球,为了记录西瓜倒下的那一幕。
  灰暗的室内,香炉的一缕烟袅袅上升,一阵轻风扇过,白烟折腰而断。
  成汝玉顺着风来的方向望去,只见顾鼎臣闲适地靠在藤椅上,手里握着蒲扇,一下一下地摇着。殿内不热也不冷,据他本人说,摇扇子有助于思考。
  这时,一阵较大的风袭来,烟柱啪的一下断了。
  “你是说没有万佛宗的记者,只有你们在场?”
  成汝玉回想了一遍经过,恭声答道:“是。我在万佛宗门口遇到三把手和光,当时她似乎有叫来万佛宗记者的意思。但是直到一切结束,我们离开之前,都没有万佛宗的记者出现。”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目前为止,万佛宗报纸都没有大动静,似乎不清楚此时事。西瓜干掉蛟四一事,最早的消息从酒楼的说书人口中流出,我认为可信度不高。”
  咔——
  扇子重重地磕到藤椅上,又磕出一道浅浅的痕迹,藤椅的扶手上密布着被各种东西磕出的细小致密的凹陷。
  成汝玉忍不住皱了皱眉,嘴里却不停。“目前,除了西瓜和死去的蛟四,没有人清楚事件的真相。”
  “不,还有我们。”
  成汝玉不懂顾鼎臣的意思,抬头望向他,却见他眼中冒出一道狡黠的精光,在幽暗的室内亮得吓人。
  他拿过记录西瓜倒下的留影球,不缓不急地解释道:“如今,整个盛京都知道盛京小报的记者去万佛宗做了一次独家采访,而且还踏进了传闻中的杀戮峰。在世人眼中,我们知道真相。”
  成汝玉还是有些不理解,问道:“就算世人相信我们知道真相,但我们确实不知道啊。”
  他登时弯了弯眉眼,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真相,你刚才不是说了吗?”
  成汝玉心中的疑惑更大了,自己什么时候说出了真相,不是一直在说他们不清楚真相吗?成汝玉重新回想一遍说出的话,登时心头一怔,不禁喃喃道:“酒楼的说书人?”
  他又摇起扇子,唇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意。
  “不然呢?区区一个说书人,哪里得来的消息,恐怕说书人也是西瓜手下的人。你有句话说得对,说书人的话本不可信,听众也是听得乐呵,不会当真。倘若盛京小报替他背书,那么说书人的话便可信了。”
  成汝玉猛地瞪大眼,“这么说……”
  “说书人的话既是西瓜放出口风,试试水,又是说给我们听的。万佛宗当家的把真相的权力转交给了我们,既然他给我们这么大的面子,那我们也行个方便吧。”
  酒楼的说书人、承诺的独家采访、不明不白的争斗和晕倒……成汝玉把这几件的事情串在一起,内心惊疑不定,一时间内说不出一句话。
  沉默良久后,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干巴巴地开口道:“西瓜堂主的意思果真如此?会不会是我们想多了?他怎么知道我们会想到这一层?”
  顾鼎臣轻轻地瞥了他一眼,解释道:“这是那家伙给的考验,过了皆大欢喜,要是没过……”顾鼎臣哂笑,指着大门,“你信不信,他明日便会踢开我们的大门,压着我们发报纸。”
  成汝玉抿紧唇角,深深地凝视着顾鼎臣,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
  自己想不到,所以只是副堂主。他想得到,所以他是堂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