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好久不见。”
  和光距离他三步站定,这是他们之间的安全距离。
  “确实挺久了,柳幽幽如今过得怎么样?”
  “死不了,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我不喜欢打官腔,有话直说。”
  残指的唇角勾得越上了,他重重往后仰倒,倚在墙壁上。一手向上撩起耳朵前的头发,手指的红线与黑色的发丝交织,别有一番绮丽的感觉。
  他抬起下巴,直勾勾地盯住她,问道:“你想杀谁?”
  和光背过双手,扭头避开他的眼神。
  “不是杀人,我想让你帮我找一个人。”
  “哦?”
  他拖长着声音,笑容愈加意味深长了。
  “男人?”
  和光觉得,他这双戏谑的眼神,像极了红袖招的老鸨,就那么看着她,一语不道尽、不说破,勾起她继续说下去或辩解的欲望。
  这人,不做老鸨可惜了。
  可她没心思陪他玩。
  和光从怀里掏出师兄的画像,隔空传给他。
  他伸出两根手指,轻巧地捏住了,眼神扫向画像的那一刻,眉头登时蹙起,他定定地看了一会,接着咧嘴一笑,捏着画像朝她扬了扬。
  “这人有些眼熟。”
  薛孤延原本是万佛宗下任执法堂候选人,画像印在万佛宗的各大版面上,坤舆界的各种八卦小报头条,传遍坤舆界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儿,残指见过也正常。
  她没接话茬,深深地看着他。
  他似乎没理解她的意思,笑意反而愈深了,调笑着道:“这人是邪修?”
  闻言,她登时拧了拧眉头,眼神像冷刀子一般,直直地射向他。
  “邪修接任务应该有规矩,不好奇顾客的身份,不透露顾客的信息。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这个当做任务委托给你,多少钱都行。”
  或许是她的语气太过严肃,他倏地收敛了笑意,沉下眉头,端视了她一阵,她也这么看着他。
  双目对视一会,他率先咧嘴一笑,打破了沉闷的气氛。
  “不必,我欠你一条命,说过帮你一个忙,就会帮你做到。除了你我,不会有第三人知道这件事。你不用这么看我,就算是邪修,我也是有原则的。”
  和光抿紧唇,心里懊恼了一阵。
  牵涉到师兄的事情,她的性子太急,以至于语气有些不好,。
  她咳了咳,带着歉意地看向他,道:“对不住,我……”
  他抬手打断她,笑得恣意,连带唇角的伤痕也红了几分。
  “不用,我不过问一句罢了。只是在鬼樊楼行走,鲜有人用真面孔示人,尤其是他这样……”他顿了顿,细细地看她一眼,省下了那个词。
  “我在鬼樊楼呆了多年,从没见过这个相貌的人,他还有更多特征吗?”
  和光眼神一亮,又掏出八哥的画像,疾步上前,想递给他。
  却见他立刻捏紧了纸角,浑身警惕起来。
  她又渐渐减缓脚步,在他前面几步停下,远远地把画像递给他。
  方才一时兴奋,忘了分寸。
  “这人肩膀上时常站着一只翠色的鹦鹉,可吐人言,炼过体。”
  他眉头一拧,扭头疑惑地看着她,语气有些不确定,“锻体?”
  她点点头。
  他又问了一遍。
  “鹦鹉锻体?”
  她咽了咽喉咙,沉重地点头。
  从三光祖师爷开始,嗔怒禅的佛修都有养些花花草草的习惯。
  师傅养多肉,和光花心,一年养一种。
  至于师兄,他的脑回路和大家都不一样。
  他觉得骂不会动的植物,摧残植物不过瘾,还显得自己像是个傻子自乐。
  他非要对方和他过上两嘴、过上两招,才能卸了心中的怒气,于是养了一只会说人话的鹦鹉。
  为了不让鹦鹉轻易死在他手里,他还特地给它锻体。
  锻体极为痛苦,要泡软泡碎每一寸骨头,再重新长出钢筋铁骨。
  听说当年八哥锻体之时,边锻、边骂师兄。
  整座嗔怒峰都回荡着它的骂声,“姓薛的,你这个畜生!没人心的肮脏玩意儿!”
  八哥:虽然我不是人,但他是真的狗!
  残指听完,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捂住嘴,低低地笑了起来。
  “有意思。”
  和光看着他,整个人掩在阴影里,奇异的笑声回荡在幽静的小巷里。
  他蓦地直起腰,扔来一个黑色的包袱,她抬手接住。
  很轻,外面裹着一层黑色油布,简陋至极。不像是一个金丹修士用的东西,倒像是边境的贫苦凡人,和光隐隐约约闻到了海腥味,还有一丝浅淡到快消失的血腥味。
  他抬起手指,拨了拨原本是唇钉的地方,拨了几下,才回过神唇钉没有了。
  唇角的伤痕印子,被他拨得越红了。
  他像以往那般邪性地笑笑,眉眼却罕见的温柔地弯下去。
  “把它拿给观音禅的禅子。”
  观音禅的禅子,观邪师叔?
  和光心里有些犹豫,她摩挲着油布的外皮,想要探知里面是什么,装作不经意地问道:“这是什么?”
  像是什么文书。
  残指是杀手,她不禁暗中想到,他该不会接了观邪师叔的任务,想要通过她的手,给观邪师叔投毒吧。
  他了然地笑笑,满不在乎地道:“沧溟海的海图。”
  听到这话,和光瞳孔骤然一缩,扭头四顾,警惕起来。
  轻省的油布仿佛变得有千斤重,她恨不得塞进胸腔里,死死地捂紧,藏起来。
  竟然是沧溟海的海图!
  任何战争开打前,双方都要先探地形,探查对方的地形,掩盖自己的地形。
  如今的内陆,不管是完整的地形图,还是险要重地的地图,都紧紧地握在七权手中。哪怕天道院打着研究的旗号来讨要,也不会轻易给他们看一眼。
  沧溟海是海族的地盘,准确来说是蛟族的地盘,人族鲜少踏足。
  就算有人进入海族的城市,也只是最外围的仅供贸易的城市,从不触及海族的核心海域,更不用说那无边黑暗的深海。
  沧溟海广袤无垠,地形复杂,险象环生。
  人族至今不知道它有多深,也没摸清全部的海流旋涡。
  七权派出无数密探,损失了无数精英,也只是在海域外围试探,从未能深入核心地带。
  沧溟海的海图,人族不可能测量得出这个玩意儿。
  只有一个可能,这玩意儿本来就是海族的东西,却被残指偷了出来。
  拥有海图的只有可能是蛟族,它肯定隐藏在禁地内,重兵把守。
  残指居然能把它偷出来,还活着回来了,甚至把这玩意儿拱手送给观邪师叔。
  海图,是打赢战争的第一步。
  这份贡献,别说洗清邪修的污点,直接进入四大宗门的执法堂核心地位也是足够的。
  残指,居然就这么用破旧的油布包裹着,就这么轻飘飘地扔了过来,仿佛扔过来的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而是一个无人问津的垃圾。
  她有点想问他,海图是怎么来的?
  可是,货物不问源头是规则,尤其是这么重要的东西。
  自从抛出海图,他再也没有瞧过它一眼,反而戏谑地看着神色紧张的她。
  他摸了摸小指的红线,咧嘴一笑,笑得肆意,笑得猖狂。
  “告诉观邪,欠他的情,残指还完了。”
  她登时想起了观邪师叔讲过的故事。
  六十多年前,他在滨海城外救的那个孩子,可是那个孩子没去无相魔门,头也不回地去了鬼樊楼。
  莫非那个孩子是残指?
  他手上的红线,确实与观邪师叔小指上的如出一辙。
  他原本可以成为正道修士,在无相魔门拥有大好的前程,可是为了仇恨,却成为人人喊打的邪修。
  她张开嘴,有点想问他后悔吗。
  可是,瞧他笑得一副没心没肺的样,瞧他举手投足之间恣意张狂的样子,大抵是不后悔的吧。
  残指拍了拍粘在黑斗篷上的苔藓,用手撑住墙壁,缓缓地站直,身形有几分颤抖。
  几块苔藓落在他脸上,他眼睁睁地看着,皱眉眨眨眼,挥手拍掉。
  似乎是看见了,却没能躲开的样子。
  他抬起眼皮,斜斜地瞥了她一眼,语气里带着笑意。
  “和尚,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