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辰时末,同福酒家的酒便送过来了。一百坛的醇酒,装在十斤装的酒坛子里,堆满了李贤东家的两个正房——地方实在紧迫,李小寒不得已又做了调整,原本想着西面正房存储番椒的,如今只能挪到东厢原本的工具房里去,工具房挪到二进后院。目前番椒还能放得下,等王氏生了之后,搬到二进后院里,便又能腾出两个正房来了。
“同福酒家的酒,可真是好酒啊。” 李贤东揭开一个酒盖子,感叹的说。
跟着泡了这么久的酒,李贤东如今也算是对酒略有几分认知,同福酒家的酒,明显看起来更清,闻起来更加醇香,不用喝,便知道这醇酒比老邱家的醇酒高出了不止一个档次。
李小寒拿着一个陶瓷碗,轻轻倒出来一点尝了尝,“嗯。这个酒是真不错。”
虽然因为酿酒技术的制约,这古代的酒度数都不会太高,但是同福酒家的酒,明显将粮食酿酒的技艺发挥到了极致,那种回味无穷的醇香之感,的确是让人觉得享受。
怪不得古代诗人说斗酒诗百千,这种粮食酒喝完,既不会太上头,醉到不省人事,又带着点微微熏醉,飘然若仙,可不就是灵感大爆发么。
看来同福酒家是准备走高端路线了。李小寒心中暗忖。
不过想也正常,同福酒家本就是府城里顶尖的酒家,不过因为信息不怎么对称、高傲了一点,便导致落后了青帮一步,顾客都流失了一部分。
如今同福酒家想要抢占回这部分流失的市场与口碑,如何会把自己拉低到青帮档次,必然是推出更优质的产品,占领更高端的市场,才能维持住同福酒家的地位。
至于这种酒价格必然会更高,那也没有关系,能上同福酒家的人,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差价,同福酒家的酒更贵更好,这些客人才会更高兴呢。至于在意差价的人,那也不是同福酒家的客户,无所谓了。
市场定位、客户群体已定,高端市场这一块,青帮抢不赢了,倒是中低端这块,青帮还有很大的机会。不过青帮适合打交道的,其实也是这部分人人群。就是不知道青帮能不能想明白了。
青帮能不能想明白,二十号来提酒的时候,看青帮主的脸色便知道了。
同福酒家也订购了一批番椒酒的消息,青帮上下的人基本都知道了,下面还有些人略带忿忿之气,毕竟这是他们先发现的呀。同福酒家这不就是仗着自己势力大,半路杀出来抢食吗?
不过第一批运酒的人,知道李小寒曾经蹭着他们的车,去过同福酒家交保护费,隐约猜到其中有内情,只面带忧虑,倒没啥不平之色。轮先来后到,他们也不是最先的呀。
李小寒眼角余光看过去,青帮主的脸色倒没多大变化,也不知道是想明白了,还是压下去了。
毕竟是第一个合作伙伴,双方相处的还挺愉快,李小寒便多说了两句,“同福酒家那边走的是贵价路线,你们肯定是要损失这部分利益的了。不过中端的市场,他们估计不太在意,你们可以守住。其实这对你们也挺好的,适合你们。虽然损失了一时的利益,但是稳稳妥妥的赚钱,不做这个出头的钉子,才适合你们啊。”
毕竟你们半路入行,家底子也不太清白,万一真赚个盆满钵满的,被人盯上了,很容易被人搞的。
青帮主是一个聪明人,自然能听出七分,起码他们受影响不会太大。余下其中三分,估计回去想一想也明白。
再想一想李小寒,手拿独家秘方手艺,先是给自己捞了个保护伞,然后也只安安稳稳的赚个手艺费,宁可放弃短时利益,也要先把番椒种出来,然后才图发展。
青帮主有时想想,好像刚开始的时候觉得李小寒有点笨,怎么劝都不肯加大产量,拿秘方赚快钱赚大钱都不会,胆子忒小。如今看来,李小寒这一步一步的,走的实在精妙无比。
听进去了劝,青帮主脸色便更加稳了。下面的人看青帮主稳了,忿不平的浮躁之气便渐渐淡了。
逢十日,既是青帮过来拿酒的日子,也是李小寒她们到府城出摊的日子。
说了让李荷花担这个摊子,李小寒便不会多管,从一开始的备料到今日出门,李小寒都是将自己摆在一个辅助位,除非李荷花真的问题,不然即使看见李荷花错了,李小寒也绝不开口。
李荷花的性子本就聪明,干活也一直麻利能干,即使犯错,也只是小错,很快便能自己调整回来,算是有惊无险。
只是,李荷花问道,“师父,你为什么不提醒我?”
从昨日开始,李荷花便执拗的叫师父,李小寒阻止也阻止不成,人前说一次,她便改了,人后依然说,“贤东叔,我师父呢?王婶娘,我师父呢?伯娘,我师父不在。”
算了,毕竟是一个好学感恩的孩子,李小寒心中加一加自己上辈子的年纪,如果去当考编当老师,李荷花这种十三岁的初中生,叫她一声老师也是可以的。
而且,其实以往不让荷花叫师父,未尝不是当初李小寒对自己没有信心。
她觉得自己承担不起这如师似父的责任,就是她后世的思维有一定的影响,她愿意教,但不想承担另一个人人生的重担。哪怕没有人要求她承担,但是她自己心里明白,她自己有点怕。
但是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李小寒发现,自己可以多承担一点,哪怕她还是觉得有点没有信心,哪怕这个称号依然让她觉得有点重。但是,有些重量,让她觉得有些累,又觉得更稳妥了。就像接受了爹娘,还有她娘肚子里面那个胚胎之外,她跟这个世界的关联,又多了一些。
决定接受师父这个称号的李小寒,更加将严师出高徒这句话执行起来,“你看这个样子,你不是成长得更快一点。”
李荷花想想,倒也是有道理,但是,“师父,如果我犯大错了,你一定要告诉我。”
“放心,我在呢,不会让你犯大错的。”
有了这句话,李荷花更有信心了,车行碌碌往前走,很快又到了府城。
因着前几日的传播,今日番椒底料越发好卖了,尤其好多家庭主妇,几块几块的买起了,那是丝毫不眨眼的呀。
不过其中有一个男人,引起了李小寒的注意。这个男人肤色铜黑,一身短打,神情带着几分怯弱和退缩,既不像那有余钱买炒田螺配酒吃的富余男人,也不像省事买底料的家庭主妇。
但是,这个男人,犹犹豫豫张望了许久,却是站在了李小寒的摊位前,开口说想要买一块底料。
“你想要买来做什么呢?”李小寒问道,因着摆摊的时候,李小寒他们会宣传买底料回家可以自己做,有些妇人便很仔细的问清楚,因此,李小寒看这个人,特意的问一句。
“我……我想要买来炒田螺。”这个男人吞吞吐吐了半晌,终于说了出来。
“炒田螺啊,也是可以的啊。”李小寒看着很自然的说,“你捞起来的田螺,要先用干净的水养个两三天,可以加一点点的青盐,这样田螺吐泥沙更加干净,”
李小寒比划半个指甲盖大小的青盐分量,确定这个男人看清楚了,方继续说道,“然后在炒田螺的那天早上,你得早早的起来,把田螺刷洗干净把尾巴夹断了,这样吸田螺的时候才能把螺肉吸出来。不能偷懒头一天晚上把田螺尾巴夹断了,这样子田螺死了一晚,第二天便不好吃了,甚至可能吃坏拉肚子。知道不?!”
说道这里,李小寒停下来,慎重的盯着这个男人,确定他听懂了记住了,点点头,才继续说道,“炒田螺前,先把锅烧热了,然后放底料,如果家里有猪油,最好也加一点,然后放姜蒜,爆炒香之后,下田螺,不断翻炒。约莫半刻钟之后,可以下葱和紫苏,一定要下紫苏,才能去取田螺的腥气,然后再翻炒半刻钟,便可以盛出来了。”
李小寒说得十分仔细,那男人也瞪大眼睛,听得十分认真,惹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怎么的,这个人有什么特别?认识的?
但是李荷花和李贤东想了很久,也记不起来他们认识这个男人啊。
就在众人以为终于完了之后,李小寒又慎重的说,“好了,你再给我重复一遍,我听听你有没有记漏了。”
男人也料不到李小寒会说出这句话,怔了片刻,却又很听话的磕磕绊绊的开口复述了起来,“要先养个两三天,加一点点青盐……”
男人磕磕绊绊复述完成后,李小寒方给他包了一块底料,然后还从从摊车底里拿出一片紫苏叶给他,方收钱让男人离去。
只把李贤东和李荷花惊得呆了一呆,不过这个时候客人多,也不方便多问就是了。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眼看着炒田螺麻利烫卖的差不多了,各只剩下最后一份,李小寒便照例装了起来,说道,“爹,我去一趟青山书院。荷花,你跟我爹去青帮等我。”
“师父,我跟你一起去青山书院吧?”
“不用,我们上次已经认识路了,我自己一个人也不怕。再说,你要接过这个摊子,以后东西常常寄放到青帮呢,你得去熟悉熟悉。”李小寒说道。
她娘快生了,他爹起码有一个月没有空的,到时候她不知道能不能抽出身来,让李荷花现在就开始慢慢跟青帮打交道,熟悉起来,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好吧,那师父你小心一点。”李荷花叮嘱道。
“是呀,小寒你小心一点。”李贤东也不太放心,只他这个女儿主意一向十分的正。
“我知道了。”李小寒挥手说道,拿着两个大竹筒,跑开了。
熟门熟路找到青山书院,再托人把李信和叫出来,上个休沐日,李信和托人带口信回去,说在府城有事要忙,下次再回家。李小寒怀疑李信和就是去查粮价的事情了。今日出摊,便来问一问。
李信和出来得很快,接过李小寒手里的竹筒子,左右探头,见四周无人,便低声说道,“小寒,我去府城各个粮铺都问过了,这粮价,的确是贵了。包括府城周边,这粮价都贵了。但是,今年官府邸报,全国各地并无灾荒的消息,反而是一片丰收的歌颂声。这粮价,高得不正常。”
李信和暗暗心惊,他怀疑,官府在隐瞒某地灾荒的消息,不然这粮价为何会无缘无故的贵起来。
李小寒看一眼李信和,怀疑灾荒导致粮价上升很正常,但是,“信和哥,如果是其他地方发生灾荒,导致定城附近粮价都涨了,那就是说官府的常平仓已经缓解不了了,民众恐慌了。但是这种程度的灾荒,民间多多少少都会有消息传出来,不至于一点都打探不到。”
听完李小寒的话,李信和也点头,对呀,这么大的消息,不至于他也打探不出来,要知道,青山书院汇集了定城附近的学子,各样人家都有,自己不至于一点都不知道啊。
“除了饥荒,还有一种情况会导致粮价大幅上涨,那就是有人在大量收粮囤粮。”李小寒看着李信和的眼睛,声音极细但极肯定,“在定王的藩地上,除了定王自己,没有任何一股势力,敢囤粮囤到粮价都上涨了。”
粮价,极影响民生安定。所以,那就是定王自己在囤粮。
李小寒盯着李信和的眼睛,确信李信和听明白了。
李信和果然明白了,一瞬间,瞳孔猛地张的极大,满眼的不可置信,然后又疯狂摇头。
不不不,定王一地藩王,囤这么多粮做什么?
从小接受正统教育的李信和,心中的信念被猛地一撞击,整个人都摇摇欲坠了。
“信和哥,不管因为什么。你都得回家告诉族长,咱们族里,夏粮不能卖,甚至要买粮了。”
粮价高,便会有人贪图那些许银子,将自家的存粮换了银钱。
尤其夏税之后,这种情况会尤其多,鼠目寸光的人甚至会把自己的口粮都卖了,只留着一点点,以为自己有钱了,等粮价跌的时候,便能把粮买回来。
以为自己能赚那差价,其实真发生什么事的时候,根本买不到粮。你盯着人家的差价,人家盯着你的救命粮。
李小寒不能让这样的情况发生,如果村里人都没有粮了,只有他们家一直宽裕着,那她们家便会很危险。
没有吃的时候,便没有道德可言。
但是,她贸贸然的提醒村人存粮,想必不会有人听,要借来自府城消息灵通的李信和的渠道,要借族里最有权威的族长之名。
“信和哥,你必须在夏税之前,回家一趟。”眼见李信和受冲击颇大的样子,李小寒再叮嘱一句。
“嗯。”李信和恍恍惚惚一个点头。
“那我走了。”确定李信和知道了,李小寒便拍拍手离去。
这么大的一个消息,凭什么只压在她一个人心头上。大家都是聪明人,信和哥他们不能闲着啊。花了这么大的功夫,助力信和哥考上了青山书院,把青帮人情、仁和堂掌柜人情都欠了个遍。
现在就是信和哥回报的时候了。
李小寒心内对自己点点头,聪明,责任推开之后果然轻松了不少。
李小寒步伐轻快的走了,只留下烈日下摇摇欲坠头脑暴风冲击的李信和。不知过了多久,李信和拿着两个竹筒,神情恍惚的回到书院。
“信和兄,是不是你那族妹又送吃的来给你了?”
“是吧,跟上次那个竹筒是一样的。来,我家里也给我送来了罐子肉,大家一起相互分享一下。”
“对,大家一起分享嘛。我给大家备一份酸梅汤。”
众人三言两语,便把李信和安排妥当,麻溜开吃。
“信和兄,信和兄,你怎么了?怎么不吃啊?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对,家里发生了些事!”李信和猛的站起来,“我得跟先生告假回家一趟,家里事情十分着急。”
李信和说完,饭也不吃了,直接跑出去。
“想来信和兄的族妹一定带来了十分重要的消息,不然信和兄不会这么着急。”
“是呀,家里人有时候觉得我们在书院里帮不上忙,反而分心,不如瞒着我们让我们好好学习课业,殊不知时候我们知道的时候才遗憾。以后也会多担心家里。还不如一早告诉我们。”一个学子一边吸溜这田螺,一边感怀的说。
“是呀,是呀,就是这个道理。”另外一个学子一边吸溜着田螺,一边点头深深赞同。
李小寒不知道李信和已经跟学校告假,此刻他们正架着牛车,走在回家的路上。
“师父,你刚刚为什么教那个男人教的那么仔细呀?”李荷花问道,她不会多了一个师弟吧?不会吧?
李小寒刚刚将心头的重压分给了别人一大部分,此刻轻松的狠,闻言很好心情的解释说,“你看那个男人,可是有余钱吃酒的人家?可是有余钱尝试新鲜食物的人家?”
“都不像。”李荷花说道,她也出过几次摊了,来买他们番椒底料的,都是有几分余钱的人家,她也知道李小寒这是在考她,思索片刻后说道,“反而像极窘迫,就是靠出卖劳力的人家。”
“你看的没错,就是极窘迫的人家,你看他身高不高,但是肩膀壮实,没猜错,应该是挑夫一类的苦力,这部分人买底料,应该不是拿来自己吃,很可能是准备做吃食来卖。”
“那师父,你为什么还卖给他?你卖便算了,你为什么教得这样仔细?这不是抢我们自己的生意吗?”李荷花急道。
“荷花,我们是赚不完所有钱的,不然我们得累死了。你想想我先前给你算的那一笔数,卖炒田螺其实是不怎么划算的,赚的是辛苦钱,那这笔钱让给更需要的人来赚,有什么关系。我们也可以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精进自己,这对大家都好。”
算数已经很准的李荷花已经能理解这一条,今日的底料畅销得很,如果她能把时间都放在底料里来,的确能赚更多的钱。
“而且,越来越多进入到这个行业里来,岂不是更多人能认识番椒,接受番椒。那么我们的番椒底料可以卖到更多的人家去,卖出府城去,有朝一日,卖到京城去,卖到江南去。这蛋糕越来越大,大家分得才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