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某些人适应得也挺好。
吃过晚饭,安排好住宿:
李小寒一家住东屋是不变的;
西边两个正屋,一间张夫人,一间张公子,正正好;
八个侍卫,留一个青竹守在他公子的房里,其他七个,全放到隔壁大树家;
四个丫鬟,两个给夫人守夜,两个占了一间东厢房,轮着来休息;
锦嬷嬷和张姑姑挤一挤,占了一间东厢房,按理说,锦嬷嬷都是有小丫鬟伺候的人了,但是,这不是没有办法嘛;
张大夫毕竟是大夫,万一有什么意外情况,一定是要在的,所以独占一间东厢房。
至此,李贤东家的空房间全部被用上了,比起张府肯定是拥挤不便的,但是比冰天雪地,万一惊马狂奔到不知道哪里的野外,那真是好太多了
夜渐渐深了,深夜雪停了一阵,到了早上,又开始纷纷扬扬的落了下来。
李小寒早起看到落雪,带着点失望。张府的人看见落雪,也是带着点失望。两边的人继续磨合中。
今日的早饭是瘦肉粥,配了炒菘菜,菜干炖肉、葱香烧饼,甜品是鸡蛋炖奶,张大夫和张公子还有一小碟晒得半干的辣芦菔。
让刀工最好的青竹将瘦肉切的极薄,光可鉴人,加姜丝、鸡蛋清、青盐和少许糖霜拌匀,待砂锅里粥快好的的时候将肉皮倒进去,搅拌几下,加葱花调味,然后就可以端出来了。
因着青竹的刀工极好,今日这瘦肉粥,超出了李家一贯的水准,肉片基本不用怎么咀嚼,米香和肉香完美融洽,吃得所有人都头也不抬。、
大冷天的早上,吃上这样一碗热乎乎的肉粥,如果再配上李小寒腌制的辣芦菔干,只需要一点点,那是吃得畅快淋漓,既饱肚子,又暖了心。
李家人和张府一众人的关系都融洽了几分,果然美食是人类关系的催化剂。
唯一没有被早餐完全征服的,还带着的不满意的是张夫人。这点不满意因为有些东西她不能吃,比如今早这个番椒腌制的辣芦菔干。
看起来就很好吃的样子,看自己儿子咬得咯嘣脆,吃一口辣芦菔干,然后喝一口粥,再吃一口葱香烧饼,间或搭一筷子菘菜或者炖肉。
张夫人很久没看见自己儿子吃饭这么香了,也很久没觉得自己这么饿,自己这个病这么烦人了。
“很好吃吗?”
张辅神色一顿,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在舌尖顿了顿,然后改口道,“就是新奇。娘你是不能吃,你才越看越好吃的。”
“是吗。我怎么看不是这个样子。”张夫人眯着眼,连带怀疑,又叹道,“新奇也好呀,这世上还有几个新奇,我也想试试啊。张大夫说我真的不能吃吗?”
还是锦嬷嬷了解张夫人,夫人年轻的时候,可是跟着老爷走南闯北过的;后来发生了些事,夫人身体逐渐不好,但是在府城附近,是没有问题的;但这发病大半年了,只去过一趟仁和堂,后面更是一直躺在将军府,如今又被困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
夫人,这是无聊了。
锦嬷嬷想了想,说道:“夫人,不若等下叫李姑娘来陪你聊聊天。我看着,李姑娘干活麻利、心思灵巧,我们住进李家来,也还没有跟主人正式打过招呼呢。”
昨天锦嬷嬷陪着夫人,出来之后发现李小寒一顿快刀斩乱麻般,将自己的人安排得服服帖帖。该送出去的送出去,该留下来的留了下来。
早上又发现丫鬟在笨手笨脚的洗菜,侍卫们在运刀如飞的切肉。
锦嬷嬷是又生气又服气。
生气的是,怎么自己家的这些大小丫鬟侍卫们,怎么就一个统领大局的都没有呢。平日在家里不是千般武艺万般灵秀的吗,怎么一遇到点事情就没主意了呢,全听李小寒指挥了呢。
服气的是,怎么李家就这么会生女儿,王氏锦嬷嬷看过,那就是一个普通农家妇人啊,怎么生出这样灵气的女儿。
“好呀。那吃完早夕,方便的话,请李姑娘过来一趟吧。就说我身体不适,不便出房门,请她过来聊一聊。”张夫人说道。
至于为什么不请王氏,锦嬷嬷、张夫人已经从张大夫处得知,王氏怀有身孕了,那便不好再见面了。再怎么说,张夫人都是一个病人,听说王氏这胎来得不易,李小寒都这么大了,那菜怀上第二胎,更要避忌一点。
于是,小半个时辰后,刚刚吃完早饭的李小寒,便听到说张夫人有请。
李小寒心中叹息,这古代人现代人都一样啊。钱钟书大家说得没错,现代人吃了一个鸡蛋好吃,便想看看下蛋的母鸡,古代人吃着菜好吃,就想看看做菜的人。
整整衣服,李小寒自认自己虽然穿着粗棉布衣,连李府丫鬟身上的都比不上,但是干净整齐,并无丢人之处,便抬头挺胸的走进西屋。
第一次看见张夫人的正脸,李小寒便觉得惊心:这是一个真正的病人,因为真的病人就是这样的,皮肤失去了水分,变得惨白或者蜡黄;唇上没有血色,皮贴着骨头,眼眶深陷。
真正的病人没有美人,病到严重,那种生命力流失后的感觉,没有美的。
李小寒知道真正的病人是什么样子的,因为她前世,无法一下子接受父母双双身亡,曾经休学一年,在医院住过大半个月,然后后来在医院来回治疗了大半年。
心理上的病,过度哀毁,无法入睡,身体越差,导致身体上的病,以为只是普通感冒,结果是急性心肌炎,进了icu一趟。
她在医院见过太多的病人了,包括她自己,多次从镜子里无意或有意看见过自己的脸。
后来还是心理医生介入治疗,父母最后要好好生活的留言,还有老师朋友们的帮助,支撑李小寒最后站起来。
经历过生死,才更加懂得活着,好好活着,珍惜每一天好好活着,才是对爱、对自己的最大回馈。
不过,难得的,张夫人的眼神里并没有带着病人常有死气和怨气。
病得久了,便容易失去生的趣味,眼里沉寂如同死水毫无波澜;又或者,病生怨气,常常觉得老天不公,为什么是我这么倒霉,眼里不免抱怨愤恨。
总之,一切皆有可能。
但是张夫人的眼神里,带着些许无聊、些许好奇、更多的是沉静和从容。看过生死悲欢,然后回到自身坚持的沉静与从容。
李小寒一下子就觉得自己对张夫人生了敬佩之感,病房里这样的病人是很难得。如果一个人,能忍受肉身的痛苦,保持心灵的平静,那她一定是一个很强大的人。
这样的人,不要将她当做一个病人,将她当成一个平常人,才是对双方的尊重。
张夫人第一眼看见李小寒,便觉得李小寒气度很好。这种气度,先是从李小寒走进来那一瞬间便察觉了,步伐轻灵、肩膀挺直、面容镇定,眼神初是惊讶,而后又变得平常,好像只是拜访一个寻常的长辈一样。
惊讶自己可以了解,毕竟张夫人看过自己现在这个样子,的确是挺值得惊讶的。
不过,迅速变得寻常,张夫人便变得十分喜欢了。她病了之后,并不喜欢其他人小心翼翼的样子,如果可以,她其实希望一切都如常,好像她只是生了个小病,好好吃药治疗,有一天,她终究会好起来了。
这样想的,张夫人便如此表现出来了,“是李姑娘对吧,快过来坐。”
张夫人指了指自己炕边的竹凳子,那就是李家的竹凳子,放到了炕边,平日里多是是锦嬷嬷或者张辅坐着陪张夫人说话,只是此刻锦嬷嬷站在后头伺候,张辅为了避讳,已经回到了西屋另一间正屋。
不过无人可知,隔壁屋子里张辅也坐着一张一样的竹凳子上。
即使房间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张辅的背脊也是挺直的,并没有因此而放松自己。不过脸上没有再带上贵公子的那副面具,此时脸上带着思索,但也没见欢喜或愤怒。
伪装得太久,想得太多,面具深入骨髓血脉,已经分不清真我和伪我,独处的时候便好像一片空白,没有自己的喜好,好像摸不到真实的人。
张辅无心偷听,只是,按照李家房屋的隔音,还有张辅的耳力,此刻张夫人房间众人的说话声,张辅是听得挺清楚的。就比如,此刻张辅听到了自己娘招呼李小寒坐下来。
李小寒便在张夫人炕边的竹凳子上坐下来。
只是,张辅此刻也不想出去,李家太小了,哪里都有人,张辅得卸下伪装,好好想一些事情。
“这两日,实在是给你们添麻烦了吧?”张夫人先表示歉意。
听说李家只有三个人,自己一行人十多个人,差点把李家人挤得没了。
张夫人虽然没有亲见,但能想象到这个情形。
所以,张夫人这个添麻烦了,是真的知道自己给人添麻烦了的歉意。
“还好,是有一点麻烦,不过没有办法,幸好都安顿好了。”对于张夫人这样的人,李小寒说了实话。
锦嬷嬷在身后嘴角微抽,李姑娘还是这么实诚。
张夫人却听得笑了起来,“是吧,幸亏安顿好了。我听说百合她们还差点烧了你家炉灶?”
百合就是那个昨天烧火,平日里端茶递水的丫鬟。
“是百合姑娘她们用不惯,其实百合姑娘她们挺能干的。”
是真挺能干的,据说都是一等二等的丫鬟,根据李小寒看电视剧的理解,这些一等二等的丫鬟平日里可能也有小丫鬟伺候着。
但是,莲子百合桂圆枸杞四个,是的,这就是张夫人四个大丫鬟的名字,李小寒终于记住了她们的名字,并分清了她们四个人,即使不习惯,也不见多抱怨,努力在李家简陋的环境工作着。
比如,这早上的早饭,这一碗鸡蛋炖奶,莲子就很细心的将蛋泡撇开了,李小寒当然知道这样炖出来的蛋更加的嫩滑,出来的成品又好看又好吃了。莲子很细心的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用处。
听说物似主人型,料来天下道理是一样的。
“她们是挺不错的,我听说你在教她们做甜点。你知不知道这算秘方?”张夫人问道。
“算不得什么秘方,就是一个新奇,其实夫人你应该吃出来了,就是羊奶加各种东西的组合。而且,夫人你付过银子了。”李小寒答道,收钱办事,她是很有职业道德的。
张夫人笑一笑,的确,她的病,吃不出来的东西,锦嬷嬷不会让她入口的,“不过新奇也很好呀,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就是喜欢吃好穿好,想要把日子过得好一点,总有法子。”李小寒说,“有很多东西,试一试,总会试出来的。”
李小寒猜张夫人估计是病得无聊了,也是,天气冷得连房门都不能出。
于是,李小寒就给张夫人说自己家吃过的那些野菜,荠菜的鲜嫩,地木耳的爽滑,新鲜香蘑的香。
讲她娘为了把小鱼炸的更加的酥脆,一遍一遍的调火候,怎么炸得刚刚好。
讲她赵伯娘为了在有限的材料里做出更好的炊饼,不惜力气,把那面团揉了一遍又一遍。
讲二伯祖父杀年猪,堂妹荷花和两个侄子豆哥儿和瓜哥儿躲起来偷看,结果每年都被二伯祖父挡住。
讲豆哥儿喜欢吃猪肺,他娘马氏和他爹李家金就从碗里给他捞。
………………
在李小寒脆声的讲述里,这个平山村,好像就在众人的面前揭开了一角,如此鲜活如此的真实,忽然间,就不是普通的一个个名字,而是每一个努力生活得更好的人。
当然,也不全是开心的,比如隔壁大树叔摘梨子掉下来,大树婶子就这样过世了。
然后,她做出来的棉花梳,很容易就被人仿了,她想要做出更好用的来,但是一直想不明白。
张夫人听的入了神,说到荠菜、酸菜焖小鱼的时候,她露出了很想吃的样子;说到荷花和豆哥儿、瓜哥儿的时候,她笑开了怀;说到大树叔一家的时候,她满脸感叹悲伤;说到棉花梳的时候,她一脸思索……
身后的锦嬷嬷抹了一把眼角。
隔壁的张辅微微出了神,整个人没有再那么紧绷,他的背脊,终于靠近了椅背。
“就是这样的,活着总是有苦有甜,但说出来总是让人觉着活着真好啊。”张夫人感慨的说。
再细看李小寒,好像对这里的生活挺满意,脸带笑容,并无不满。
只是,李姑娘终究十三岁了,这样长得俏生生又生的聪明的姑娘,在这个小山村里,到了年纪,被爹娘配了人,然后伺候男人孩子,围着一日三餐鸡飞狗跳,就是明珠埋没在尘土之中。
张夫人心生惋惜,便问道,“我听你说棉花梳被仿了,你这是,将主意打到番椒头上了?”
李小寒微微瞪大了眼,不过又恢复了平静,大家都是聪明人。自己这两日一直有番椒菜,想要测试众人的接受程度,张夫人猜到也正常。
“被张夫人你看出来了。我是这么想的,但是目前还没有找到路子,没几个人喜欢这个东西的味道,大家好像就是吃一个新奇。我泡了一个番椒酒,那个倒是挺受欢迎的,但是酒太贵,我们家卖不起。”
新奇终究持久不了,要做辣椒生意,还是得大家都喜欢吃它,日常习惯用它。
酒倒是挺多人喜欢的了,但是这个东西有点敏感,没点背景李小寒不敢轻易出手。
“一直叫你李姑娘,我能问问,你叫什么名字呀?”张夫人突然问道。
“我叫李小寒。”李小寒有点奇怪,还是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