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听此言,榻上女人的神情并不为所动,而是淡声反问她。
“若是透雪还在世的话,你觉得她会怎么做?”
秦子凝闻言,怔了一瞬,随即默了声。
九重天上无人不知,余徽仙君凌透雪最是中正律己、刚正不阿,若是发现自己的弟弟这般视人命为草芥、玩忽职守又冥顽不灵,定会比姜轻霄所罚更重。
见好友沉默了下来,姜轻霄缓缓睁开了双眼,拢住了苍白到几乎透明的指尖。
声音隐隐透着沙哑与疲惫,“鞭子不抽在身上是不会痛的,唯有以这种方式,才能让他明白,这天下非神之天下,乃众生所共有。”
闻言,一直沉浸在了自己纷乱的心绪中秦子凝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并未察觉好友方才的些许异常。
窗外,少年的哭泣求饶声湮没进了滂沱的雨声,忽远忽近。
“姐姐,傲雪真的知错了......”
“......呜呜呜,别赶傲雪走好不好。”
昔日笑容灿烂如春阳般的少年,此刻正跪在倾盆暴雨之中,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原本鲜艳的灿黄衣衫被雨水打湿,变成了枯萎般的朽木褐色,沉甸甸地坠在他的身上,再没了往日光鲜傲然的模样。
奉命护送凌傲雪去天界缘机处下凡历劫的濮蒙,此刻正手持着一把油纸伞,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
听着少年接连不断的哀哀乞求,她无声低叹了口气。
摇了摇头。
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临近子夜时分,问晴山的暴雨下得越发猛烈起来,孤仞峰巅,乌云团团犹如浓墨,银蓝的闪电在其中不停地翻滚酝酿,头顶苍穹透着黑红,诡谲又压抑。
“轰隆隆——”
“咔嚓!”
一声响雷炸响在承光殿顶,榻上的青年几乎被瞬间惊醒。
他下意识地坐起身,抓紧了胸前的褥边,背后冷汗涔涔一直浸透了里衣。
好半晌,柳惊绝才缓过神儿来,抚了抚莫名悸跳不宁的心口,深深地吁了口气。
又一阵闷雷在头顶响起,震得整个大殿都在跟着抖动,檀桌上倒扣的瓷杯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青年抱紧了怀中的被褥,缓缓转头,望向了将承光殿与擎明殿隔开的那道墙壁。
神情怔忡,思绪也不由自主地飘回了自己与妻主的从前。
夏季多雷雨,他又生性惧雷,于是每逢打雷下雨天,妻主都会将他温柔地揽入怀中,一下一下地耐心安抚。
有时甚至还会像哄孩子一样,给他小声地讲故事听,虽然大多时候,故事的结局都会从温馨有趣陡然变得骇人又恐怖起来。
每一次他被吓到,抓紧了妻主的衣襟不松手时,对方都会一边笑着打趣,说他身为一只妖,竟然还怕鬼。
一边又忍不住地亲吻他,夸赞他方才的表情真可爱......
想到这儿,柳惊绝的心中难以克制地泛滥起思念来。
瞬时间整颗心变得又痒又疼,犹如正在被无数只虫蚁密密啃噬着。
无法消解,令人抓狂。
好想妻主啊......
片刻后,青年再承受不住心中滔天的想念,旋即披衣下榻,刚想打开门出去,却被一道金光给阻拦了下来。
是昨日轻轻下在他殿中的禁足令。
她不知自何处得知了自己与凌傲雪在崖顶的对话,于是以犯口业为由,罚他紧闭一月,且日日抄诵《净言咒》。
这还是念在他救了许多人的前提下,从轻进行的处罚......
片刻后,柳惊绝重又颓唐地关上了门,慢慢地踱到了紧挨着擎明殿的那道墙壁前。
随后缓缓俯身,将耳朵贴近了墙壁,屏息听了起来。
幻想着能够从隔壁听到妻主传来的些许响动,哪怕只是她浅淡的呼吸声也好。
可等了好大一会儿,都没有任何的声音。
青年渐渐地垮下了肩膀,心中溢漫出一股失落与沮丧来。
就在他刚想转身回到榻上时,一声极其压抑的痛.吟连同着头顶的闷雷,一同落在了柳惊绝的耳畔。
青年耳力极强,一下便听出了不对劲,当即悬起了心来。
他一时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不住地拍打着面前冰冷的墙壁,焦急地询问出声,“妻主,你怎么了?”
“妻主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回答他的,是隔壁殿内桌凳倒塌、瓷杯碎裂的声响,以及头顶接二连三落下的响雷。
柳惊绝听得心惊肉跳,当即不顾一切地打开了房门,想强硬地闯出结界去寻姜轻霄。
一连硬闯了七八次都无法突破,直撞得自己头破血流也不肯作罢。
待巡逻的天兵经过承光殿发现他时,青年才堪堪停下这一称得上自.杀的举动。
他神情惊慌失措,白皙的面颊上尽是额头流下的道道血痕,衬得青年整个人犹如一只伏行在夜间的魅鬼。
只听柳惊绝歇斯底里地大喊,“快去救神君,快去救神君!”
待到秦子凝得了消息,随着常酝一道匆匆赶至擎明殿时,榻上女人的情况已然不容乐观。
纵然姜轻霄在此前敏锐地察觉到了身体的异常,率先服下了好友给她的无定丹以压制体内的戮火,可前日打坐时被打断安定终究落下了祸根。
现下,越来越多的戮火连同着未被燃尽的猲狚毒,正循着那个空子,在一点点地侵吞着她的灵台。
一时间,女人额间黑气缭绕,原本茶色的眼瞳也被缓慢污染上血红。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姜轻霄紧紧地抓住了好友的手腕,苍白着唇瓣艰难恳求她。
“子凝,别让我入魔......”
秦子凝闻言,反握紧了她的手,哽咽着不断点头,“我会救你、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
就在姜轻霄昏死过去的刹那,秦子凝转头冲着身后的常酝大喊。
“快,去把那只小蛇妖带过来!”
第79章 七十九个鳏夫
青年刚被常酝带入殿, 一眼便瞧见了榻上此时正双眼紧闭,周身缭绕着黑红魔气的姜轻霄。
他心中一痛,跌跌撞撞地来了女人面前, 握紧了她的手。
柳惊绝望着榻上无知无觉的爱人, 脑子又不可遏制地回忆起了三百年前的痛苦经历。
一股又要失去她的恐惧重又溢漫上他的心头, 折磨得青年险些失去理智。
他胡乱地观察着女人的周身, 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妻主你怎么了.....”
“妻主你不要吓唬阿绝啊好不好。”
泪水簌簌地自柳惊绝的眼眶坠落,他面色惨白, 一双柳眼却红得骇人。
就在这时,青年瞥见了站在一旁的秦子凝, 他当即哭着向对方恳求道。
“绮绫仙尊,您是神仙,您一定有办法救我妻主的, 我求求您了,您救救她好不好......”
说着,柳惊绝便要向她跪下,秦子凝见状连忙制止了他。
女人蹙紧了一双细眉, 神情肃重又无奈地冲他摇了摇头,“实不相瞒, 本尊能力有限,救不了她。”
此时此刻, 正在姜轻霄灵台肆虐摧毁她神志诱她入魔的, 不是旁的什么。
而是凝聚着世间所有苦难之人的怨气、戾气,最重最毒的戮火。
这戮火自当年峯泽一役姜轻霄被人偷袭种下后, 已然折磨了她上千年之久。
其实依照常理,姜轻霄神系出自兑泽, 灵力强悍,世间所有邪火皆近不得她身。
可她偏偏在飞升成神时,莫名丢了心脉中最重要的沝芯,致使她无法彻底摆脱戮火,深受其害......
说罢,她迎着青年陡然绝望的神情,话锋一转,“眼下能救她的,就只有你。”
闻听此言,柳惊绝神情一震,急忙说道:“我、我该怎么做?”
秦子凝:“你身体里有她的沝芯,只要能将其激活,或许能救她一命。”
“沝芯?”
看到青年面上疑惑的神情,秦子凝出声同他解释,“对,沝芯灵力至纯至盛,能灭天下一切邪火,是轻霄飞升成神那日所化,却不知为何会在你体内。”
柳惊绝闻言神情微怔,随即想到了自己猲狚火毒发那日早晨轻轻同他说过的话。
他连忙抚上了自己的后颈,急急开口,“那能不能将它取出来,还给妻......”
谁知青年话还未说完,便被对方摇头打断了。
“本尊提过,可轻霄她不同意,说那沝芯早已与你的心脉融为一体,强行取出的话你会因此魂飞魄散的。”
柳惊绝听罢,神情迟滞地眨了眨眼,随即好似意识到了什么,泪水又崩溃似地涌了出来。
颗颗滴落在了女人的手背之上。
他望着榻上的女人,又哭又笑,不能自已。
“妻主,你怎么那么傻,我死了没关系的......”
只要你好好的,我怎么样都没关系,哪怕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望着榻上已然被浓稠的黑红雾障缠绕得严严实实的女人,秦子凝再一次出声提醒。
“她现下的情况很不乐观,恐怕坚持不了多久,若是堕魔的话,后果不堪设想,所以进入她的灵台后,你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轻霄的神识,唤回她的理智,并用沝芯扑灭戮火。”
此时,正与姜轻霄并肩躺在榻上的青年闻言,点了点头,随即愈发地握紧了女人的左手,与她十指相扣,闭上了双眼。
见柳惊绝做好了准备,秦子凝随即凝神,掐诀颂咒作起法来。
不多时,属于青年神识的一抹浅翠光团,缓缓自柳惊绝的额间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