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挽幽来到他身后,以为他会说些什么,然而谢厌好像不知从何说起,只是深深注视着墓碑,长久地沉默着。
“我要走了。”他最后轻声说:“对不起,一直以来,拖累了你那么久……好在,我这条命,并非完全的一无是处。”
“我找到了一个方法,或许可以逆命而行,救下所有人。”
谢厌伸出手,轻轻触碰墓碑,唇角微扬:“我也终于可以……把你带出乱葬岗了。”
他似是有些疲惫,如小时候那般蜷缩在墓碑旁边,将脸贴在冰冷的墓碑上,闭了上眼,喃喃道:“可惜,除了这件事以外,我好像不能帮到你们更多了……”
谢挽幽喉间一阵酸涩,明知谢厌感知不到她的存在,她还是在谢厌身边蹲了下来,轻声对他说道:“不是的,你已经帮到我们很多了。”
谢厌仍闭着眼,眼睫颤了颤,谢挽幽看着,心头窒闷无比,不由伸出手,抚向他的脸侧。
她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孽镜台复刻出的虚幻场景,身处此地的谢厌也只是一个幻影,她无法触碰到他,无法改变他遭遇的苦痛,带给他任何温暖,可是……
谢挽幽满心苦涩,她探出的手指落在了谢厌的侧脸上,然而这次,她的手指却未穿过谢厌,而是实打实触碰到了他。
谢挽幽微微一愣。
这时,谢厌仿佛也感受到了落在脸上的重量,睁开了眼睛。
在漫长的痛苦和折磨当中,他已经堕魔,眼睛也从灰蓝色变成了血红色,注视旁人时总会显得诡谲而危险。
他睁开这样一双眼睛,目光竟直直地落在了谢挽幽身上。
谢挽幽愣愣与他对视,生涩地试着开口:“……小白?”
谢厌的目光颤了颤,随即多了几分茫然,但那茫然只是稍纵即逝,很快,谢厌就恢复了神情,低声道:“你来了。”
谢厌竟然真的能看到她了!谢挽幽心下一动,握住他的手,急声道:“现在是怎么回事,你为何……”
“这是我留在孽镜台当中的一缕神识,因为,我还有一些事要同你说。”谢厌蜷了蜷手指,像是不熟练被人这样对待,下意识想把手指往回缩。
谢挽幽硬是握住没有松手:“你还有神识留在这里,是不是就代表着,我还能把你救回来?”
谢厌血红色的眼中又多了几分茫然,这缕谢厌留下的神识显然有被谢挽幽的态度给弄得有点不知所措。
“你要救我?为什么?”他反而反问道:“我已经死了,这是使用孽镜台要付出的代价,况且……”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打开通天路,需要用神的血肉献祭神器,”谢厌最终还是抽回了自己的手,目光冷静:“所以,你没有必要救我,离开幽冥后,你就立即用我去献祭神器,必须要快。我不知道你所在的时间节点已经走到了哪里,但是越拖下去,死去的人一定会越来越多……”
谢挽幽皱眉,当即打断他,坚决地对他说:“我不会献祭你的,就算要打开通天路,我也绝不会拿你的血肉和生命当垫脚石。”
这缕神识似乎更是茫然,他侧过脸,还是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谢挽幽笑了笑,缓慢而坚定地再次握住了他的手指:“你是小白,是我的孩子,我的亲人,拿你祭天,我做不到。”
谢厌从未想到自己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他皱了皱眉,谈起自己的死亡,语气冷漠:“只是死了我一个,有什么要紧?如果没人打开通天路,所有人都会死,那时‘我’也一样会死,不如趁这条命还有价值的时候,早点救下别人。”
“就算没了我,你以后还会有更好,更优秀的孩子,”见谢挽幽摇头,谢厌好像以为她是害怕生出负罪感,放轻声音,笨拙地安慰道:“不用自责……小白会明白的,他绝不会怪你。”
谢挽幽还是摇头,她鼻尖酸涩,几乎是执拗地说:“没有什么别的孩子,我的小白只有一个,无人能替代你。”
谢厌愣住了。
谢挽幽扳着他的肩膀,紧紧抱住了他,声音哽咽:“你跟我回去,不是还有一缕神识吗,我们一起想办法……”
谢厌在她怀中安静了一会儿,终究是伸出手,迟疑地抚上她的后背。
他退开一些,伸出手指,拭过谢挽幽的眼角,生涩道:“别哭。”
“人世间向来如此,有聚有散,”谢厌说:“你给了我生命,而我也该还你一条命,如此,也算了却了这一世的母子缘分。”
谢挽幽不断地摇头,谢厌微微一叹,将一枚储物戒放入她的手中。
“你该走了。”
“不必遗憾,不必难过,也不必伤怀。”
谢厌望着谢挽幽,最后道:“一定要照着我说的做,除了我的血肉,这世上无人再能开启神器。”
谢挽幽握住他的手,还想说什么,树林里忽然起了一阵大风。
那阵风迎面吹来,谢挽幽只觉自己身体一轻,便朝后飞去,离面前的谢厌越来越远。
“小白,小白——”
整个乱葬岗开始扭曲、破碎,谢厌站起身,独自立在墓碑前,遥遥看着她。
“好好活下去。”
他转过身,谢挽幽看到他走向树林身处,背影消散在水波般漾出的黑影当中。
谢厌的最后一缕神识……彻底消失了。
意识到这个事实的一瞬间,谢挽幽感到眼眶一阵发热。
面前的场景因眼中的湿意越发模糊,吞没的乱葬岗的黑暗迅速扩大,直至吞没了整个世界。
谢挽幽的意识也逐渐模糊了起来,她感到自己仿佛一片孤叶,飘然零落,又被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轻轻托起。
——直到一阵强烈的失重感传来,谢挽幽身体一重,方才感到自己落在了地面上。
耳边似乎有数道呼唤她的声音传来,谢挽幽睁开眼,愣愣地看着头顶的天光。
她已经离开了幽冥。
可谢厌,却被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关闭的通冥令坠落在地,随之落下的,还有一枚样式古朴的储物戒。
谢挽幽将那枚储物戒紧紧握在手心里,怔然地望着落在一旁的通冥令。
“娘亲……”
忽然有一只热乎乎的小手伸了过来,放在她的手背上。
谢挽幽抬起眼,便看到了谢灼星写满关切的小脸。
“娘亲是不是受伤了?不哭了,小白给娘亲看伤口,”谢灼星捏起袖子,小心地举起来,擦了擦她的脸,谢挽幽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面前的小白仍担忧地看着她,谢挽幽闭了闭眼,用力抱住了他。
她不会献祭小白的。
谢厌说的不对,其实,这世上的神不止他一个,不是吗?
他几次三番的强调只有他的血肉能开启神器,不过是为了防止她也生出那个念头罢了。
他已经用尽全力遮掩,可惜,他并不了解谢挽幽,谢挽幽却极其了解他。
谢挽幽逐渐平复下来,抱着怀里的谢灼星,冷静地想。
只要打开通天路,师尊便能飞升,神启也会作为逆天之物,被放下来的天道主动消灭。
一切都很好,唯一有点麻烦的,是她和小白,以及封燃昼之间的本命契约。
不过没关系,他们的本命契约原本就不是正常的本命契约,是以小白为枢纽才强行成功的,只要说服小白断开契约,他们三人便不会再也联系。
谢挽幽心中无不苦涩地想,同生共死的誓言,最后竟是她先违背。
小白会伤心的吧,可是应该还好,还有封燃昼在。
等师尊飞升,想必就能研制出混血的解药,到那时……
不,不对——想到沈宗主,谢挽幽忽然间意识到,她好像忽略了什么。
一道灵光电光火石间闪过,谢挽幽面色一变,猛得站起身,拉住封燃昼急声询问,似是想要确认什么:“师尊他这次去治疗时疫的地方,是不是长岑?”
封燃昼虽不知她为何这么问,但还是很快给出肯定的答复:“是。”
“糟了……”谢挽幽失神地喃喃一声,随即反手拔出背后的拂霜剑,急匆匆道:“快去长岑!”
她的声音里多了几分颤抖,几乎是仓皇地御剑而起,须臾,便化作一道雪色流光,朝着人间的方向疾速而去。
其余人不知她为何急匆匆离开,面面相觑片刻,不敢耽搁,也快速追了上去。
疾风拂过谢挽幽的面庞,她面色难看地看着前方,暗暗咬牙。
她记得,就在上一个时间线里,长岑爆发时疫的事情也发生过,神启将携带着流毒的怪物投放到人间,长岑便是第一个沦陷的城镇。
那个时间线里的沈宗主也如这次一样,赶往长岑治疗时疫,可他万万没想到——神启埋伏在长岑,对他进行了伏击与抓捕。
这原本是发生在后期的事情,然而现在,大概是因为她出现导致了蝴蝶效应,神启投毒之事被提前,她进入幽冥前,沈宗主恰好去了长岑。
谢挽幽不知道上个时间线的事情还会不会再发生一次,她只能继续提高自己的速度,期望能在神启对沈宗主下手之前赶到,救下沈宗主。
再快点……再快点……
谢挽幽将速度提高到了极致,她一心救人,完全没发现她此时的状态。
修真界当中,一些正在赶路的人诧异地抬起头,惊讶地看向天空。
一道庞大的雪凤虚影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掠过天际,它绚丽华美的尾羽拂过之处,便会有晶莹剔透的雪落下。
有人愣愣地出声:“我这是出了幻觉?”
众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恍惚。
*
谢挽幽不知自己给旁人带来了多大的震撼,她眼中的景色在飞快后退,快到看不清山川河流,她感到时间过得十分漫长,但其实,她从出发到抵达人间长岑,也不过只用了惊人的半个时辰。
谢挽幽犹未察觉,她满心急切地冲向长岑,只希望一切不过是自己杞人忧天。
可是……命运似乎总爱捉弄世人。
长岑城门已经全数坍塌,谢挽幽远远便望见长岑上空数道密密麻麻的黑影,心下瞬间便是一沉。
而在那些黑影的中心,似乎立着一道熟悉的青衣身影。
师尊,师尊……
谢挽幽眼眶发红,用尽全力地朝着那个方向飞去,她此生从未飞得如此地快,可尽管如此,她还是未能追赶上时间的脚步。
无数黑影的中心,突然爆发出一阵璀璨的强光——一如流星坠落之前的绚烂尾迹。
谢挽幽骤然间意识到那是什么,瞬间变了脸色。
不——不要!
她在心里发出这样的嘶喊声,无人听见。
大能自爆丹田带来的冲击波吞没了那些黑影,那股力量以摧枯拉朽之势蔓延开来,裹挟着数不尽的尘埃,将赶到近前的谢挽幽也卷入其中。
一颗高悬天际的熠熠星辰,就此坠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