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飞冲来一辆摆动着的车,速度极快,方向难以预测。
他太阳穴一刺痛,迅速提醒前排司机,“小心!”
司机已经反应过来,惊呼咒骂着,踩下刹车,往另一侧打方向盘。
有些年份的汽车晃悠着,轮胎摩擦着地面的声音像是刀子,裴铎抓住头顶的扶手,车头被什么狠狠地撞击,他忽然感觉眼前天翻地覆。
第59章 对戒
盛笳从睡梦中惊醒。她惊呼着坐起来, 额头上满是汗水,大口喘着气,拿起枕边的手机。
不过才凌晨四点多。
她最近睡得都不太安稳, 侧身着躺回去,慢慢地抚摸肚子。
晚上睡前,小腹和腰有些疼, 她慌乱地等待了一会儿, 似乎又觉得只是自己紧张过度的幻觉。
静静的夜, 盛笳想起另一国度的裴铎,忽然感到冰凉的孤独。她现在做了母亲, 也时常会想象, 董韵怀着自己时是什么模样。
盛笳也怨恨过母亲, 怨她为什么要做个偏心的妈妈, 可她也总是心软,她会站在妈妈的立场安慰自己, 当年自己的出现影响了董韵事业的进一步上升, 原本定好的外派留学机会被另一名男同事抢走。她年轻时是个很有冲劲儿的女人, 对事业极有理想, 从小好胜, 是家里唯一一个上了大学的孩子,然而三年内的两次怀孕生育和坐月子让她身体不如之前, 职场上遭到了更多的隐形打压, 她时常觉得力不从心, 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两个孩子。
她回想着从爸爸和姥姥那里听来的关于董韵的故事,预订了最早一趟回朔城的航班。
盛笳尝试着与董韵和解, 也与自己和解。她问自己,对孩子是否会有强烈的控制欲, 生怕她没有长成自己预想的样子。
盛笳过了安检,捏着身份证,盯着窗外向天空奔去的飞机,她想,她的孩子是自由的,不论如何,她绝不会束缚她,将她和别人比较。
到家时,董韵和盛越齐正在准备晚饭。见她推门进来,很惊讶,“你怎么回来了?”
“嗯。”盛笳拖着自己简便的小箱子,“回来拿东西,顺便待两天。”
“就你一个人?裴铎呢?”
“他在国外开会。”
“吃饭了吗?”
盛越齐问。
盛笳摇摇头。
董韵站在冰箱门口,看了她一眼,将冷冻室里的虾找出来。
坐在餐桌上,不可避免地提起与未来规划有关的话题。
董韵直接问:“开始申请博士了吗?”
盛笳看着盘中最后剩下的两个白灼虾,分别放进父母的碗中,然后忽然问:“妈,你还记得这是我和我姐小时候最爱吃的吗?”
董韵听她突然提起盛语,脸色变了变,低声道:“记得。”
“那你记得我们都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为最后一个虾打架的事儿吗?”
董韵一愣。
亲姐妹儿时拌嘴打架也不是怪事,可盛语脾性随了母亲,争强好胜,哪怕是一个虾,只要她想要,也不可能让给幼小的妹妹。两人哭喊着吵起来,趁着姐姐告状的功夫,盛笳小机灵鬼似的抓起那虾就往嘴里塞。
盛语大怒,抄起手边的玻璃杯就往妹妹额头砸去。
盛笳的脑袋上缝了两针,父母将姐姐训斥了一番,她哭得嗓子发不出声,躺在病床上,想让妈妈进来抱抱自己,她悄悄跳下床,却听到父母在谈论姐姐的性格。
董韵的心思复杂许多,她对丈夫低声道:“小语确实做错了,但说实在的,也像我,我小时候打架也没人打得过我,以后不吃亏。”
那时候,三岁多的盛笳还记得母亲语气中的隐隐骄傲,直到今天竟然也没忘记。
她放下筷子,笑了笑,冷静地说:“妈,我不读博了。”
“……你说什么?”
董韵的声音立刻变得尖利,盛越齐扯了扯她的胳膊。
她看着盛笳,眼中充满着郁郁愤懑,随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让盛笳想起高中时,她也总也这样叹气,很累,似乎养育自己让她耗费了太多心神。
自己不像她,更没有按照她期待的模样成长。
董韵如今已经五十多岁了,细看,脸上开始长斑,眼皮松弛,微微耷拉下来,年轻时精神奕奕的拼搏劲儿已经随着盛语的死埋在了地下。
“盛笳,你告诉我,现在的医学生不读博能在燕城那样的地方有什么出路?你根本去不了好医院!我说过,学医是需要终身学习的,你都多大了,还需要我跟你讲这么简单的道理?”
盛笳在桌下护着自己的小腹。
听到董韵继续说:“再过几个月,你就二十六岁了,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讲道理,读博,是你选择了这条路之后必须要吃的苦,如果这个苦你都吃不了,那你人生以后遇到的每一个困难你都会退缩!我同事刘姐的儿子当年也说不爱学习,可是现在呢,人家马上要去博士后流动站了!你再看看你,什么时候能让我挺起脊梁在同事面前吹嘘我的女儿,什么时候能不让我操心!”
她“啪”地将筷子摔到碗上,起身负气进了卧室。
盛笳似乎早已经料到了这个结果,她平静地看向盛越齐。
“你妈就是这个脾气,她也是为你好。你回来,她也挺高兴的,平时我俩在家就吃一个菜,今天马上加了餐,一素一荤一汤。笳笳啊,当医生嘛,有社会地位,但苦也是苦一辈子,既然选了这条路,得走完啊。”
盛笳抬起眼,看向自己多年来都沉默寡言的父亲,一字一顿地道:“爸,学医这条路,不是我自己选的。”
那个晚上,她再次住进了酒店。
办理好入住后,腹痛严重了一些,盛笳灌进了一大杯热水,缩在了沙发上。
*
车翻了,现场看着惨重。万幸,司机反应及时,两车并未相撞,他们的车撞在旁侧的树干,而且裴铎并未坐在副驾驶,安全气囊又保护了他,送到医院检查完全身后,他只是右手臂擦伤,司机稍微严重些,下巴缝了两针,而对面车上的驾驶人不知道喝了多少酒,现在还躺在手术室里。
裴铎作为证人前往警局做了笔录,一切结束,已经两天后。
虽然只是小伤,但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因冲击力在车里翻了个面儿,幸免于难,那算缘分,他和那司机出去喝了一杯。
裴铎微醉,想起昨日护士说幸好他没有被蹦出的玻璃刺入大动脉,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那晚,当车被掀翻的瞬间,他感受到死亡很近,在天旋地转时听着前排司机呼救声时,他想到了亲人……还有盛笳。
抬头,月光盈盈,沉默着,静静地注视着他。
有人在等着他回家。
一场车祸,让裴铎产生了一种重重拿起又轻轻放下的侥幸,似乎有神在指引,轻易不夺走他的性命,让他揣着好运,重新看待生命中的珍贵。他想起平时盛笳敲三下木头的虔诚模样,不由弯着唇角,心想果然近朱者赤,自己也变得神神叨叨。
坐在对面的司机瞪大眼睛,看着面前这个极英俊的东方男人神色忽然变得柔和,脸庞浮现淡淡笑容,目光暗淡了一瞬又很快亮起。
念头来得很快,裴铎转头向另一头望去。
这个国家以奢侈品出名。街边酒馆的对面是一家著名珠宝的全球首家旗舰店。
在这个时间点,客人零星,服务人员似乎已经在等待二十多分钟后的打烊。
裴铎看着玻璃窗旁的精美广告图,摩挲了一下无名指,喝尽了最后一口酒,突然飞奔过马路,推开那家珠宝店的门。
不问结果的冲动,好像一个逃学出校只为女朋友买花的少年。
店员为突然出现的男人而惊讶,裴铎却在低头看向那些琳琅满目银圈反射出的光芒时,获得了一种打通任督二脉的喜悦。
*
经过数个小时的飞行,裴铎回到了燕城。
在打开家门的前一刻,他忽然摸了摸自己的脉搏。
心跳罕见得不算稳定,心口那处的口袋里,还沉甸甸地揣着一个小盒子。
他将行李箱推进去。
家里空荡荡的。
裴铎打开灯,家里逛了一圈,没人,桌上的半杯水也早已冰凉。
他拨通了盛笳的电话。
快自动挂断的时候,那边才接起来。
“……喂?”
裴铎把小盒子在手中把玩,用拇指顶开盒盖,又盖上,好玩儿似的。
“你在哪儿呢?”
他音调低低的,想象她看见这东西的神色。
——会傻乎乎地问自己贵不贵么?
他眉宇间浮现笑意。
“我回家了……朔城。”
几天前的那次通话后,他们再无交流,盛笳方才看到他的名字出现在屏幕上时,先是欢喜,然后是烦闷——他到底为何总是能轻易掌控自己的情绪?
裴铎微怔,“家里有事儿?”
盛笳躺在床上,翻了个身,“没事,就是有段时间没回去了。”
“……嗯。”
裴铎说不上自己算不算失望,“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晚上。”
“好。”他本想说“我在家等你”,停顿了一下,终究是没说出口。
裴铎收了线,握住手里的东西,犹豫了一下,放进了衣柜下的抽屉里。
盛笳把被子盖得更紧了一些。
今晚,小腹偶尔会有隐隐的坠痛感。她不安地辗转反侧,想起自己这几个晚上似乎都会保持着清醒直到后半夜,下午也不如前两个周那样疲乏。盛笳把掌心搓热,然后掀开睡衣,贴在肚子上。
焦躁忽然袭上心头。
她踩上拖鞋,跑到房间门口的落地镜前,侧身站着,仔细观察。
吐气,呼气,小腹还是扁平,盛笳不由得胡思乱想——不知道从几天前开始,她的一切妊娠反应似乎都消失了,她本就几乎没有孕吐反应,但嗜睡和食欲不振是常有的,但就在刚才,在临近晚上八点的时候,她突然想吃火锅,最好是牛油,特辣。
油腻的食物似乎不会让她感到不适了。
盛笳围着床前转了两个圈,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孩子好像在拒绝长大。
太阳穴像长了个小锤子,不停地敲打着她的脑袋,她紧张得恶心,想吐。就在抓起包准备冲进医院的时候,她又觉得坠痛感消失了。
可能只是想顾虑太多了,盛笳转身,盯着自己苍白的面孔,她最近瘦了很多,头一次一个人面对这一切,让她有时难以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