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头戴斗篷之人,正伫立在夜色之中静候着他。
  “吁~”言烈勒马停下,盯着夜色中人,皱眉道:“你是何人?又为何约我在此一见?”
  斗篷之人勾唇一笑,转身将兜帽取了下来,露出一张清秀绝伦的脸。
  乌云散开,柔和的月光倾泻而下,慢慢照亮了来人的脸——赫然便是张庭之。
  “言将军,久仰了。”
  言烈微眯着眼,打量了他一番:“你是谁?”
  “你与二公主有旧,难道不知我是谁吗?”
  言烈微微睁大了眼睛,立马猜出了眼前人的身份。
  “你是……灵抚的那位?”
  “正是在下。”张庭之轻轻颔首。
  言烈面色复杂地看着他:“你用二公主的名头约见我所谓何事?”
  “不知言将军可曾听说,二公主因私自放跑你一事,遭到了贬斥。如今主帅之位已经换了人,整个萝阳大军之内,唯长公主玉柳儿马首是瞻。而二公主……虽贵为少君,却也只能向长公主俯首称臣。”
  言烈瞳孔微微紧缩,急急道:“此话可当真?”
  “这种稍加查探便能知晓的事,在下有必要骗言将军吗?”
  言烈抓住缰绳的手微微紧握,眸色黯了下来。
  他想,终究是连累了她吗?
  那日街头偶遇,他本有无数个机会可以杀了她。可是听她无意间的一席话,他才知道原来对方也有跟自己一样的遭遇。他们都是身不由己的苦命人,身在这朝堂旋涡之中,连自己的人生都无法选择。
  言烈从小便没有与人说过什么知心话,他的特殊也让他身边没有一个朋友。这是生平第一次,他有了“知己”的感觉。
  他与玉珠儿畅聊了一整日,两人相逢恨晚,差点当场义结金兰。直到玉珠儿的小侍匆匆找来,他们才依依不舍地分别。
  临走之前,两人还互相交换了信物。
  他没有想到,再次见面竟是他被抓去了勇义军的大本营。
  玉珠儿一开始并未认出他,可是因心中那股挥之不去的熟悉感,她又只身来到了关押他的地方。
  一番交谈之下,她很快就认出了他。
  也是这时候她才知道,原来一直跟她们斗得如火如荼的“南洛黑寡妇”,竟是一名男子!
  身份被揭露,言烈不知如何面对。
  玉珠儿则问他,当日为何要隐瞒身份,又为何明明有机会对她下手,却又放过了她?
  言烈像是被扒光了衣裳,强忍着羞耻心向她表明了自己的心迹。
  玉珠儿迟迟不语,言烈忍不住转头去看。
  却见玉珠儿对着他一笑,道:“你既把我当做知己,那我也不能叫你失望。”
  言罢,竟是直接叫人打开了他的手铐和脚铐。
  看得出来她也是豁出去了,侧身让开直接便叫他走吧。
  言烈惊愕不已,万万没想到仅凭那一面之缘,玉珠儿就能为他做到这种地步。
  当时情况不容他多考虑,他只得深深看了玉珠儿一眼,在她的袒护下很快逃出生天。
  想到这里,言烈柔了神色。
  这个傻丫头……
  因有外人在,言烈很快就收敛了思绪,看不出情绪地问:“所以,你来找我干嘛?二公主被撤职,我又帮不上忙。你总不至于叫我再自投罗网,帮二公主戴罪立功吧?”
  张庭之轻笑:“言将军说笑了,庭之只是想请将军帮个小忙而已。若是成了,二公主与言将军的燃眉之急,或可解矣。这等互惠互利之事,将军听了一定会喜欢的。”
  言烈皱眉,不喜人卖关子。“你要说便快说,本将军没空跟你废话。”
  “急什么,”张庭之微勾唇角,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是这样的……”
  言烈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什么?你叫本将军帮你除掉玉柳儿?”
  “这难道不是互惠互利的事?”张庭之犹如恶魔低语。
  “只要你除了玉柳儿,那二公主便再没有任何阻碍。你可得知道,如今二公主虽暂为少君,但她的优势远远弱于长公主。长公主本就作为下一任女王被教养长大,她在军中的威望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消磨掉的。如今主帅之位被撤只是开始,你相不相信,待她二人回了王城,等待着二公主殿下的,就是被废!”
  “被废”这二字实在冲击太大,听得言烈心里一紧。
  他不由反驳道:“那玉柳儿冷面煞神一个,如何比得上二公主玉雪可爱?”
  张庭之:“……”
  树林里忽然一阵难言的寂静。
  言烈不小心说出了心声,脸热得紧,幸好天晚了看不真切。
  张庭之缓缓道:“你认为她好没用,萝阳王不这么认为啊。玉柳儿素来颇有心机,珠儿心思单纯,如何是她的对手?她一心把她当姐姐看待,只怕哪日被她玩死都不知道。”
  言烈心里发紧,这话他倒是信。玉珠儿那般没有城府之人,确实在宫中难以苟活。
  “将军其实不需要犹豫,有咱们的联手,这次行动必然万无一失。再者,除掉玉柳儿,也是为南洛除去一大劲敌。”
  言烈不解:“此话怎讲?”
  张庭之慢条斯理地抚着自己的指甲,“恐怕言将军还不知道吧?玉柳儿在军事上的天赋非常之高,不输于她的母皇。将军没有察觉,那是因为此前都是珠儿指挥,她没有用武之地。”
  “将军可还记得让你们吃够了苦头的诸葛神弩和绳钩爪?这两样武器,便是她命人造出来的。不仅是这两样,她还有许许多多的秘密武器,只不过碍于消耗过大,所以暂时没有拿出来使用罢了。”
  言烈面色大变,他当然记得那威力巨大的诸葛神弩跟攻城利器绳钩爪,他没想到那都是玉柳儿命人造出来的。
  他不禁想起那日玉珠儿带在身上的“□□”,面色讳莫如深地问:“莫非……二公主殿下身上所带的‘□□’,也是出自她之手?”
  张庭之一怔,脸色有些阴沉地道:“你倒是知道得很多啊。”
  “不错,那正是她赠给珠儿的新婚贺礼。”
  言烈深吸了口气。
  此人不除,确实会是南洛的心头大患。
  他掉转马头,留下一句:“本将军知晓了。”言罢,策马而去。
  张庭之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微笑。
  *
  七月,沈初茉带兵向南洛发起突袭,对方却似早有准备,在行军的必经之路上提前设下了埋伏。
  以沈初茉为首的勇义军英勇抵抗,与敌人在谷地浴血厮杀。南洛人数不敌,渐渐落了下风。言烈带一队人马突围,将身后穷追不舍的沈初茉引至一片采石场。
  采石场荒凉偏僻、人迹罕至,似乎已经废弃良久,周围只能看到光秃秃的山石。
  行到此处,沈初茉心有所感,吩咐手下赶紧撤退。
  轰隆隆的落石声响起,沈初茉转头去看,却发现已经为时已晚。
  大批的巨石从高处滚落,人马避之不及,唯有被碾压成一滩血肉的结局。
  一片马叫嘶鸣声中,巨石重重地碾过将士们所在的每一个方位,悠悠停止时,方才还鲜活的生命,只余一滩暗红的血迹。
  粉身碎骨!
  长公主及其手下亲随战死的消息传回,驸马南瑜当即陷入昏迷,一病不起。
  随行太医诊断,驸马已时日无多。
  没过几日,还在病中的驸马忽然失踪。众人遍寻无果,都道驸马定是不相信长公主死了,所以拖着病体出去找长公主去了。还有人说,定是长公主的魂魄,将驸马给接走了。
  无论她们怎么猜测,南瑜失踪且找不到踪迹的事都是事实。
  接连的噩耗传来,勇义军人心惶惶。无奈之下,玉珠儿只能在张庭之的帮助下站出来稳定军心。
  沈初茉死了,她这位副统领顺理成章地成了正统领。
  一番感人肺腑的演讲之下,本已对她失望的勇义军又重新接纳了她。
  在这样的危机时刻,她们除了玉珠儿,也没有别的人可以依靠了。
  消息传回锦安,得知长女身陨的消息,玉伽烟跌坐在了凤位上,神情呆滞,好像一下子就被抽掉了精气神。
  南相伏在地上,哭得老泪纵横,却还是劝解她道:“陛下,保重凤体啊!”
  玉伽烟精明锐利的眼眸蒙上了一层水雾,保养得宜的容颜,一瞬间仿佛苍老了不止十岁。
  明初掩着自己的嘴,强忍着不哭出声来,整个大殿盛满了哀切。
  许久,玉伽烟嘶哑地道:“都退吧,朕想一个人静静。”
  众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明初小心地替女王拉上门,抬头的一瞬间,却见女王身体佝偻,慢慢伏在了凤椅上。
  明初眼圈又是一红,忙低头不敢再看。
  谁也不知道,中年丧女的玉伽烟有多么悲痛欲绝。
  他们只知道,女王闭朝半月,整日把自己关在殿中不见任何人。
  就连她一贯最宠爱的小女儿、被她一手册立为少君的玉珠儿赶回来,都被拦在殿外不得而入。
  听闻二公主跪在殿外整整一夜,膝盖都差点跪烂了,女王也没有出来看一眼。
  如此跪了三天,最终等来女王的一道口谕。
  却是褫夺她的少君之位,将她幽闭入府半年不得出的旨意。
  她是在迁怒,怪玉珠儿没有护好她的长姐,怪她私自将言烈放跑,以致酿成大祸。
  世人唏嘘,都道长公主不得圣心,可直到她死了,所有人才发现,二公主是半点也不及她在女王心目中的地位。
  她若活着,知晓这件事,不知会是什么心情。
  ……
  玉伽烟叱咤一生,从未为什么事情后悔过。
  在她眼里,后悔这种情绪是最无用的。
  可是今时今日,她是真的后悔了!悔得肠子都青了!
  她后悔,后悔为什么要派“玉柳儿”去沙场,后悔为什么要跟她怄气,后悔为什么要立珠儿为少君,后悔为什么要故意折辱她让她做副统领,后悔为什么没有在她活着的时候好好对她?还有——后悔出征那日她都没有好好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