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那个位置也有我的一份,即便没有你,我也是他们的眼中钉。”
她握着薛准的手,慢慢地,慢慢地把它贴在了自己的脸上,眼睛一直在看着他,坚定有力。
濡湿的泪滴在手指尖,薛准的手微微蜷缩,在犹豫了很久以后,终于触碰到了姜肆的脸。
姜肆弯唇朝他笑了笑。
“我不后悔。”
曾经她觉得自己恨,也觉得自己识人不清,选了薛准这个没良心的人。
可追忆往事,听完所有的事情,她终于能说一句,我不后悔。
这句不后悔是说给自己听的,也是说给薛准听的。
她这个从来没有自信,缺乏安全感和信任的丈夫,在愧疚之中过了二十年,二十年后见到她,却挺直了腰背,试图送她离开,给予她一份缺失的安全感。
这让她怎么后悔?
第32章 第 32 章
我不后悔。
薛准的手还触碰着姜肆的脸, 指尖被泪水染湿,微微冰凉,可他的心是热的。
他反复地问, 像是不确定一般:“不后悔?”
姜肆都笑着说:“不后悔。”
一直到再上朝的时候, 薛准的一颗心都在扑通扑通地跳,连带着之前那些看不顺眼的大臣们在他眼里都变得顺眼了。
他难得有了好脾气。
皇帝脾气一好,底下的大臣们也就蠢蠢欲动, 他们旧事重提:“陛下,家人子们都已经进宫,之前商议好的为太子殿下选妃, 也该有个章程了。”
御史台有人站出来:“陛下自己不想立皇后,总不能让太子也走您的老路,您有太子, 可太子无后若一直拖下去,难免让人议论。”他们觉得自己是对的,天底下的人可以无后,但为君者不行。
瞧瞧以前的那些皇帝,儿子少的, 注定朝代续不长。
薛檀站在最前面, 气得整个人都炸了。
他刚想站出来说话,好友季真就从后面站出来,不阴不阳地帮他怼人:“御史台什么时候从监察百官改头换面监察起陛下和殿下的后院来了?”
之前他们也不是没干过这事儿,同样被阴阳过, 可惜不长脑子,也不长记性。
“哼, 殿下身为人子,不娶新妇也无子, 是为不孝;殿下身为储君,是为不忠,天下年轻人以殿下为先,殿下却并没有作为表率,这是不仁不义!”御史昂首,“此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行为,必定为天下人所耻笑!”
“御史大人在朝堂上大喊大叫,又胡乱议论储君,岂不是更加不忠?”季真翻了个白眼,拱手朝向薛准,“陛下,这等不忠不礼之人,放在朝堂上才叫贻笑大方。”
薛准心情好,问:“那你说,该怎么办?”
季真斜眼看御史:“建议罚俸,想来御史大人手头没钱,也就不会天天闲着没事去那些下九流的地方听人嚼舌根了!”
朝堂之上无人敢应。
他们实在被这位陛下搞怕了,十多年前上一个这样说话的人,现在都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种地呢。
果然,下一秒,薛准说:“嗯……准了。”
没人再敢说话了,甚至有人在心里想,何苦来哉,现如今这样保持现状,安心吃俸禄不好么?何必上赶着作死呢。
等到下了朝,薛檀拉着季真急忙跟上薛准:“父皇今日看着心情很好,是有什么事吗?”
薛准笑慢慢收敛,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该怎么告诉面前的薛檀,他亲娘回来了?
他看向眼前的薛檀。
儿子长得快,几乎风一吹就长大了,姜肆走的时候他连路都走不稳,后来的二十年,他也习惯了没有娘亲的存在,如今他忽然拉着仍旧十八岁的姜肆告诉他这是你亲娘,他会信吗?
他的那一点高兴忽然就荡然无存了。
薛准扯了扯嘴唇,说:“也不是什么大事。”
薛檀不知道父皇为什么忽然又不高兴了,下意识地想是不是自己这话问的有什么不好。
而季真一直在旁观,他想起了前段时间见到的姜肆和薛准的相处模式,也看出来了薛准的春风得意,目光微闪,觉得自己抓住了重点。
当着薛准的面他不好说什么,等人走了以后才拉着薛檀问:“最近那个楚姑娘还有找你么?”
薛檀说没有。
姜肆最近忙着学医术,一天十二个时辰恨不得除了睡觉都住在太医署,她想学,方清词就教,所以一天都填满了,自然没什么空闲,但也偶尔会给薛檀带几句话。
“她最近忙,兴许过段时间忙完了就找我了。”
季真:“……”你瞅你这卑微的样子。
他都没好意思讲难听的话,不然他就得当着薛檀的面说他你这和我那些等我爹临幸的姨娘有什么区别。
偏偏薛檀自己意识不到有什么不对,他就算有再多的话也没法讲出来。
只是多少为了好友生气:“她说忙你就信?”
薛檀一脸认真:“怎么不信?我有一回去瞧过她,她跟着方太医杵药呢,一身的药味,眼看着十分认真,这于她来说,能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是好事。”
季真觉得,他迟早得被好友给噎死。
他无力地扶住额头:“行,你说得对,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薛檀笑了笑:“没有,我知道子复是为了我好,但她真不是那样的姑娘,我明白的。”
季真撇嘴。
他不信,他要亲自逮住姜肆的小辫子,看看到时候薛檀还有什么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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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准回到未央宫,正好看见姜肆在翻医书。
“今天方清词又给你出难题了?”他坐在姜肆对面。
姜肆说是:“他的医术比起方师要精进一些,有些地方我看不明白,得把书找出来看上一遍。”
她面前放了厚厚的一叠纸,有些上头已经写了很多的东西,密密麻麻,字写得又小,看着都眼晕。
“回头叫梁安帮你把这些纸页都合订起来,省得你弄丢了。”
姜肆正看得入迷,随口应了一声,又说:“我备了梅花香饼。”
以前的薛准最喜欢这个,姜肆特意去学过。
薛准却不急着去吃,而是微微偏头看着她。
只有几分熟悉的容貌,可他分明能感受到这具身体里装着的是他熟悉的人,熟悉得让他忍不住安心。
这几日他的头疾很少再犯,连宋院正都说他的身体情况奇异得开始好转,他找不到原因,但薛准知道,是因为根结在慢慢解开。
他的病是因为姜肆的死,是因为那些兄弟们在他心中种下的果,是他的畏惧,是他的不敢忘和反复折磨。
现在,因为姜肆的重新回来,因为她的一句不后悔,他的心结在慢慢地解开。
心结一解,他的病自然会慢慢痊愈。
姜肆是他的灵药。
他的手忍不住抬起,想要放到姜肆的肩膀上,想要搂住她,如从前一样——但不知为何,他的手悬在半空,迟迟不敢落下。
他微微诧异,却在看见姜肆的侧脸时有些恍然。
姜肆现在还很年轻。
乌鬓云髻,粉面桃腮,没有一处不彰显着她的年轻。
她一抬头,薛准便能看到她的睫羽像是栖息的蝶,展翅欲飞。
他抬起的手,慢慢放下了,收回到自己的身边,微微蜷缩着。
姜肆见他半天没动静,展眉问:“怎么还不动?”
薛准下意识地露出笑:“马上就去。你等会还出去么?”
姜肆不知他心底百转千回,颔首:“今天要去恒王府给青青复诊,晚上云雾留我坐席,兴许不回来,等你吃完饼我就走了。”
薛准低声说好。
他从和姜肆紧挨着的坐垫上起来,去桌边上找到了那碟子梅花香饼,小小的一个,有着梅花的香气。
“这会儿没有新鲜梅花了,用的干的。”姜肆仰起脸笑,“许久没做,或许生疏了,你尝尝是不是还是以前的味道。”
软和的梅花饼入口,甜却不腻,唇齿间隐约有梅花香气。
这个味道,薛准已有二十年未曾尝到。
他抬头把眼中的热意逼回去,复又低头,挑了一个离姜肆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将那碟子梅花香饼一口一口吃了个干净:“还是从前的味道。”
姜肆眨了眨眼睛。
她不太明白薛准为什么忽然坐得离她那么远了,但很快又将这件事情抛在脑后,把手底下写好的纸张晾干叠在一块,双手一推,站起来,看看天色:“该出门了。”
薛准便把她送到门口,错眼间看见方清词正站在殿外候着,像是在等姜肆。
五月雪毬玉团已经开败,只剩下了零星几朵,也不似从前丰腴、花大如斗,只剩几个合拢着的花苞,嵌在郁郁葱葱的绿叶之间,看着好像还是春天,实则已经入夏了。
听见动静,方清词微微回头,指尖还捻着一朵半开的花。
霁月光风。
正是最好的年纪。
薛准心口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苦意,却并未表现出来,他把姜肆送到门口,看着她拾级而下,慢慢走到方清词的身边。
方清词也看见了薛准,朝他一拜,然后对姜肆说:“走吧。”
姜肆点头,顺势把自己看书看到的不明白的那部分拿出来,挑拣着比较重要的询问方清词。
慢慢的,人走远了,只剩两个背影。
薛准久久地站着,一言不发。
方清词携着姜肆,一边替她解答,一边随口一问:“陛下怎么亲自送你出来?”
姜肆没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