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天气晴朗,椒花巷子里抬出一顶女轿,大娘子打扮齐整,坐在轿子里就去公公婆婆现住的地方拜访。
游家老夫妇两个如今已年近半百,就一个宝贝儿子,因村里来了个贵客,要租他们家的宅子,看着那些真金白银,老两口说搬就搬,正好大娘子陪嫁来的宅子是空着的,就让她公公婆婆住了进来。
两个宅子离的不远,大娘子到了地方,时间掐的正好,婆婆吃完了早膳也不必她伺候,见她来了,喜笑颜开迎进来。
游大娘子的娘家是这城里数一数二的富户,婆婆馋她的嫁妆,她就用嫁妆吊着她婆婆,是以婆媳两人相处起来,在外人眼里看着分外和谐。
打扮精致的妇人进了屋,没说几句话,抹着眼泪就哭诉游若清近来干的事。
“大郎从外读书回来,也不知被谁带坏了,连日不着家,还叫了一帮砖匠、瓦匠、木匠在村里瞎捣鼓,把何家那破房子修了一回,现就住在里头。”
“何家一家子短命鬼,唯一的女儿都嫁到了他乡,那屋子荒废许久,也不知里面有没有鬼,大郎什么都不忌讳,我这个做妻子的,时时刻刻都为他提心吊胆。他小我五岁,我把他当弟弟看待,他要是一个人在那破屋里有个好歹,可叫我怎么办!”
游老太太一向疼爱儿子,听说他最近的行径,欲言又止。
游老爷呷了口茶,替她开口,道:“清儿不赌不嫖,回村子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家现在都绝嗣了,那块地迟早也是村里的,他要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至于鬼神之说,实是无稽之谈,你别瞎想。”
游大娘子冷笑了声:“他不赌不嫖,一个人爱住在外面,所以我这肚子三四年没动静也是正常事,以后你们可别提这事了。游家就那么一个独苗苗,要是也绝嗣了,别在外头说我的不是。”
游老爷被她这一句话堵住嘴,仔细一想,心下惭愧。
儿媳妇说的是有道理,他儿子什么德行他这个当爹的十分清楚。
“我正好明日要去乡里收租子,到时候把他带回来。”
游大娘子立时眉开眼笑。
她能看上游若清,一是图他那张俊俏的小脸,二则是喜欢他那张惯说甜言蜜语的小嘴。游若清虽然游手好闲,这么大了书也没读出什么名堂,不过有什么关系呢,她嫁妆丰厚,就是养他一辈子也绰绰有余,只要他别在外面和旁的女人缠在一起。
第二日,游老爷骑着驴回乡下收租,过了村口,见到的都是熟悉面孔,游老爷一路打过招呼,就往何家那破屋子走去,准备看看那个逆子在做什么。
只是还没到跟前,便听到读书声。
游老爷愣住,缓缓走近,院里的少年躺在竹榻上,翘着个二郎腿,手里一本破书,细看,是一本《孟子》。
游若清从何平安的家里翻出了她爹以前的几本书,村里人偷她的家具,却不偷书,让书落在角落里吃灰。他今日随手翻了几页,念了几个字,听到院门口有声音,少年抬头一看,就见自己的老爹满眼热泪,喜极而泣道:“清儿……”
“爹?怎么了?”
游老爷扑过来抱着儿子,老泪纵横道:“你居然肯读书了,我还以为你在这里躲着要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想我儿是开窍了!”
游若清:“……”
他拍了拍脑袋,心虚地底下了头。
游若清这些日子一直盯着自己家。
那里的下人口风可真严,何平安若回来了,为何都叫她陆夫人呢?这当中有什么曲折,游若清竟什么都不知道。
何平安自小就是个倒霉蛋,给他背了无数次黑锅,当初知道她要替嫁,游若清特意从县城跑出来,在她窗户边塞了一锭金子。他对她真是掏心窝子的好,只是憋着不说罢了,又不愿让人看见。
这一个月,游若清还遣人去了歙县,打听顾家三公子的行踪,得知夫妇二人早就去了外地,他一时更是摸不着头脑,只觉得这里头水深的很。
何平安究竟怎么了?
游若清在没弄明白真相之前,打死也不会回城。他敷衍着自己的老爹,顺着杆子就往上爬,发了个这辈子都不敢发的誓。
“我要考秀才。”
“啊?”
少年双目炯炯有神,且信誓旦旦道:“我一定要让咱们家祖坟冒青烟!”
游老爷愣了半晌,最后慈爱地看着他,纵然是被儿子骗了许多次,还是愿意相信他这最后一次。
“你有这样的志向,我就放心了。”
游老爷原本还想把他压回去,如今却是改了主意。
游若清目送老爹离开,握着手中那卷书,心头微动。
一个月后,穿着白衣的少年傍晚叩响了老宅的门,他穿着斩衰,上门报丧,成功进了门。
第85章 八十五章
游若清坐在自己家的厅堂里, 丫鬟上茶,他颤抖着手,忽然大哭道。
“我父亲他昨儿夜里突发恶疾, 清早没救回来,我一家一家报丧, 现到了这里, 有个不情之请……”
“请说。”
游若清长长一叹, 袖子掩了半张脸,一面擦泪,一面哽咽道:“咱们这里有风俗,若是家里老人去世,出殡需在家宅里出去。只是我父亲在世时未料到今日,现如今阁下才住不久,若是将阁下一家老小请出去几日, 实在是太得罪了。”
鸣玉见他这般以退为进的说法, 没有立刻给他让地方。
何平安如今已有五个月身孕了,近来好不容易有些胃口, 性子也比从前开朗一点, 要是忽然就搬走, 难保她会不适应。
“不敢让阁下为难,我……我能在这屋里看看么?我许久不曾回这宅子, 到底是小时候长大的地方, 父亲又不在了……”少年话说到这里, 捂脸呜呜大哭。
鸣玉微微蹙起眉,淡声道:“这本来就是小少爷的祖产, 既然家中有丧事,还请节哀, 若是要看宅子里的一草一木,此刻正好,只是莫要大声哭闹,夫人正在休息,受不得惊扰。”
游若清起身道谢,鸣玉跟在他身后,他压根就去不了何平安那儿。
游若清在看过大半个宅子后,随口问道:“不知能否去我旧时住的地方看看?”
鸣玉看着他红通通的眼,摇了摇头。
“夫人现住在那里,你若是想拿什么,说出来我去帮你拿。”
游若清想了想,道:“我屋梁上放有一面压胜的小镜子,那还是我小时候从一个云游的老道士身上讨来的,听说能避邪驱鬼,如今我父亲去世了,这镜子还是带走了好,免得到他头七,因此不敢回家……”
鸣玉看着他,皮笑肉不笑道:“小少爷真是个大孝子,这都想到了。”
游若清双手合十,朝他拜了拜,讨好道:“我也是没办法,自己爹死了,房子又租了,偏我生是个守信的人,只好出此下策,你放心,到头七那天,我就在城里的宅子请七七四十九个和尚道士,做一场法事,他十有八.九不会回来。”
鸣玉似笑非笑地看着身旁的少年,将他这些日子在村里的所做所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你想见夫人?”
游若清微微一诧,抬手抹了抹泪,叹息道:“陆夫人和我只是小时候的玩伴,如今各自成婚,不敢见她,怕污了名叫,叫人传出去不好听。”
“怪不得那一日跑的那样快。”
鸣玉说着,叫他在此稍作等候,自己去取那面镜子。
……
傍晚,天上云霞灿烂似锦,游若清坐在天井边上,百无聊赖地抬起了头。
四方屋檐框住了头顶这一片天地,像是个狭小的牢笼。
他卧房的屋梁上确实有一面镜子,不过那是自己抢来的,不是什么辟邪驱鬼的压胜物。
想当初何平安十岁进了他家,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那么一面小镜子,听说是她娘常用的,游若清见她宝贝的不得了,还以为有什么特别之处,一开始拿钱买,何平安说什么都不给。游若清见她倔,软的不吃,就来硬的,一天将她压在柴房的草垛子上,用蛮力把镜子抢了过来。
何平安大哭不止,围在他边上转,游若清笑嘻嘻地抬高手,就是不给。他把她从厨房带出来,又怕她找到镜子,于是一个人偷摸放到了梁上藏着。后来一天一天过去,他就把这事抛在了脑后。何平安哭过一阵子,似乎也忘了这面心爱的小镜子。
游若清在她刚来自己身边的那会儿,把她当狗,吃剩的穿剩都给她,但要是有谁背着他欺负人,游若清就冲上去给那些混小子几巴掌,渐渐地,何平安开始亲近他。
夏天的时候,游若清常背着大人偷偷下河摸鱼,村里有条河,他带着何平安沿着水流往上游走,专挑没人打扰的偏僻地方下去。
盛夏草木葳蕤,如伞盖的枝叶挡着燥热的日光,绿荫底下,水声潺潺,铺满石子的岸边摆了两双鞋。
扎着两个小鬏的女孩在没过腰的水里瞎扑腾,半天一无所获还被蚂蝗钉住了,她逃也似的上了岸,眼巴巴看着水里另一个小孩。
头发湿漉漉的小孩深吸一口气,又潜到水中,三次里只有一次手里落空。
他读书不开窍,可在读书之外的事上,又样样在行。
两条石斑鱼,正好一人一条。
小男孩用火折子点燃一堆干枯的树枝,将两条鱼架在火上烤。
“为啥不去鳞,这样能吃吗?”
他哼了声,笑她没有见识。
“烤鱼就得这样烤。你看着火,我要把身上水晒干。”
小男孩把头上的红绳拆了,太阳底下晒头发,脱了衣裳,把鸟也晒了干净。
等闻到烤鱼烤焦的味道,他从石头上滑下来,将那鱼的鳞片刮掉,撒了些盐,插在一旁让火熏。
身材瘦小的小女孩闻到了香气,伸手就想掐一块肉下来,被他一巴掌拍过去。
“馋鬼,还不能吃。”
他不扎头发,这会儿像个女孩,可不穿裤子,小女孩看着他身上多的那一块肉,也一巴掌拍过去。
“何平安!你大胆!”
小男孩吓得尖叫,跳到一旁,这声音叫附近其他几个下河的小孩听见了,一起过来看究竟。
“这不是小少爷嘛!”
被游若清欺负过的小男孩一起围上来,见他脸通红,诶呦呦笑话起来:“嗐,你也有今天,怎么不把你打折了?正好跟何平安当姊妹。”
他们一面嘲笑他,一面把他的衣裳抱走。
“何平安!快给本少爷抢回来!”
脸色通红的小男孩原地跺脚。
那地上蹲着的小女孩自知做错了事,真就片刻不敢留立马追了过去,奈何这些小男孩耍她玩,等到她了身边就将手里的衣裳扭成一团再丢到另外人手里。
见她被耍的团团转,拍掌哈哈大笑,小女孩恼羞成怒,朝着最嚣张的一个扑上去,挥起拳头就打。
“什么!这个小短命鬼打人了!”
“快快快!”
另外两个小男孩跑过去帮忙,使出吃奶的劲将她从另一个人身上扒下来。挨了她几拳头的小孩是村里屠户的儿子,心眼最小,之前被游若清打不敢还手,现如今对着他的小跟班,新仇旧恨一起从心里涌了上来,他撸起袖子,大骂道:“你也不看看你是啥东西,游若清那混球打我就算了,你也敢动手!今天非得叫你长长记性。”
他说着,就朝左右两个伙伴使了个眼色。
三个人一起把她按住,拖到水边上,就跟杀猪一样,还先给她洗个澡。
“你们要干什么?放开我!”
“咕噜噜噜……”